上海滩是藏龙卧虎之地,鱼龙混杂。“清党”事件发生之后,也就是国共分裂已经一年之后,白色恐怖有增无减。虽然谁都知道郁达夫不是共产党员,可他的文章的确得罪过最高当局,为当局所侧目,被视为是有****思想的人。郁达夫搬到这里,过着半隐居、半写作的生活。他们刚刚搬来,并没有将这地方向朋友公开,个别朋友除外,亲友的信件,一律通过书局转交。他们生活在这种政治中,因为政治而隐居集市里。
他在自己的新居中,写了一副集赵瓯北的诗句的对联,上联是:“避席畏闻文字狱”,下联是“著书均为稻粱谋”。他采用“避席”之法。不是常常有人称他是“叛逆”么?这叛逆是危险的,不好做。不是有人说他是“落伍”了么?这“落伍”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还有人说他是“悖德”,在这个社会里,他被看做是一个危险分子。他也希望过一种隐居的生活。
他们在结婚蜜月时来过这里,只见这里是“浅水平桥、垂杨古树和几群飞不尽的乌鸦”。这里既不是城市,也不是乡村,而是两者的结合部,交界线上。他的小屋周遭是这样的:
“虽然说不上什么转地疗养,但新搬的这一间小屋,真也有一点田园的野趣……
小屋的前前后后,除一条斜穿东西的大道之外,全是斑驳的空地。
一垄一垄的褐色土垄上,种着些秋茄、豇豆之类,现在是一棵棵的棉花也在半吐白蕊的时节了。最好看的要推向上包紧,颜色白里带青,外面有一层毛茸似的白雾,菜茎柄上也时时呈现出紫色的一种外国人叫Lettuce的大卷心菜叶。大约是地近上海的缘故罢,纯粹的中国田园,也被外国人的嗜好所侵入了。……我们的屋后矗立着那块本来由外国人所经营的庞大的墓地……此地离上海,火车不过三四十分钟,来往是极便利的……”
后来,郁达夫作过上面的叙述,当然那文章还是有点“避嫌”的滋味,没有直接写出居址就是“嘉禾里”,而且离市中心仿佛并没有他笔下那么遥远。
因为交通不是那么方便,而且与几个老朋友拉开了距离,他们一家现在很少有来客登门拜访,而拜客往往是他们一起出去。更多的时间是他们夫妻在一起,而写作之余则与祖父一起诗酒话当年,倒也其乐融融。
现在郁达夫很是受了一点王二南先生的影响,达观、不问世事。尽管看了那些报纸刊物,他会从心里痛骂那些政客一通。比如,日本人在山东省杀人,他在心里在痛骂他们一顿,大骂******的卖国无耻。有时他也对创造社几个老兄耿耿于怀,但是他忍耐了。他的身体不很好,爱妻早已亲自下厨,炖老鸭、烧甲鱼、煎鸡汁,给他补养身体。王映霞很是懂得这一点,丈夫的工作需要坚实的基础,而他的智力是上乘的,身体却不敢恭维。怀孕的妻子对多病缠身的丈夫爱护备至。
稿费、版税,非常有限。郁达夫尽管开动了全部脑筋,尽全力在创作,可总觉得入不敷出。他现在全面计较,如何多拿一笔稿费,创作太有限,翻译是一门新兴的行业,需要全面坚实的国语与外语基础。郁达夫正是精于这二者的佼佼者之一,鲁迅先生非常赞赏达夫的才能,劝他多译文字,是他鼓励郁达夫把《拜金艺术》全部译出,现在又鼓励郁达夫翻译屠格涅夫的《哈姆莱特与堂·吉诃德》。郁达夫的书架上也增加了一摞子外文书:英国的、美国的、德国的、奥地利的、波兰的、捷克的、法国的、意大利的、日本的、苏俄的,有小说,有论文。他试图发掘矿藏,加上编著全集的稿费,按月抽相当的版税,可以充实经济开支的不足。
这嘉禾里与民厚南里、哈同路、南京路截然不同,没有电灯,夜晚异常的平静。相邻的农夫、工友早就睡了。郁达夫在这里心安理得地翻译著作,秉烛而读书、著书。王映霞那时往往跟母亲祖父在一起谈论着什么,有时却在琐碎地计算着什么。郁达夫觉得现在自己有了这么一个贤内助,异常高兴,一切都交由妻子调度。她区处有方,家庭经济逐渐稳定。
鲁迅与郁达夫经过长期的筹措,共同拟定新编一个刊物,这就是《奔流》。名义上由鲁迅、郁达夫负责编辑,由李小峰的北新书局负责出版。来稿非常有限,主收翻译,兼收创作。自一九二八年的六月二十日开始正式问世。
鲁迅先生那时正着手编辑《语丝》,又北上了北平一次。编辑《语丝》时又因为编进白薇的一篇影射******总司令的戏剧,受到当局的警告,为当局所侧目。郁达夫那时正忙于他的翻译编稿。先生非常体谅既无职业又无恒产的郁达夫,他毅然接过这编辑《奔流》的全责。但他们在编辑问题上是相通的,郁达夫尽管自己居住偏远,但定期坐车到北四川路的景云里来,探讨翻译、创作和刊物进度的意向。这刊物的同人也特别的少,除鲁迅与郁达夫之外,左右不过是许广平、柔石、杨骚、白薇、林语堂等几个人的文稿。鲁迅先生在用稿时总是探讨郁达夫的意见,才四、五月,《奔流》还未正式面世,他们已经拟定了一、二、三期的主要稿件。郁达夫的稿件是重量级的,第一期用了他的《哈姆莱特与唐·吉诃德》,正是那一篇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的演讲,乃是长达一万八千言的长篇译文,并且写了一篇译后记。第二期,他又译了德国作家林道的小说《幸福的摆》,那是两万三千字的大著。第三期,鲁迅先生又用上郁达夫的新译《易卜生论》,那是英国的心理学家、文艺评论家艾利斯的洋洋洒洒论文,两万多字。郁达夫的多才多艺与勤奋笔耕,使鲁迅先生大加赞赏,他对郁达夫的翻译褒奖有加,溢于言表。
《奔流》的问世与编辑,无疑是鲁迅先生起了核心的作用,付出了最巨大和艰辛的劳动。而郁达夫在静安寺公园旁边的那幢小楼里,秉笔译书,为《奔流》提供了最有分量的文稿与粮草。《奔流》的正式问世,是两个伟大的文学家的共同奋斗、协力合作的典范,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佳话。郁达夫那一段时间的小说、论文翻译,不仅感动了鲁迅先生,也深深地感动了那个林语堂博士,使他终生难忘,永远铭记。
郁达夫现在尝到了夫妻恩爱的甜头,过着平静、甜蜜的居家生活。
那种半流浪狂荡的生活结束了,他的工作是著译、著译、依然著译,他不愿将自己的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争吵中。他的译著严肃认真,质量上乘,多产。这的确使那位他所尊敬的老祖父青眼有加,他很以这个乘龙快婿自豪。他是个快乐又严肃的老人,他爱孙女,更喜欢与这个孙女婿聊天,他告诫孙女,要安顿好丈夫的饮食起居,让他从事于他手头伟大的事业。
王映霞现在虽然有孕在身,可的确挑起了家事重担,并且乐此不疲。为了丈夫的工作,她一手操持家务。她从一个娇小姐转变为真正的太太。她早上外出购买副食、菜蔬,白天照顾先生的一日三餐。为了达夫的身体,她与他约法三章,这是他必须遵照执行的。她懂得补养与养生对于丈夫身体的重要。她已经掌管了家中的财政大权,那正是郁达夫乐得轻松的一个方面。王映霞禁止他到外面嫖宿,不允许他抽烟,也试图戒掉他的喝酒,特别是烈性酒。郁达夫对戒掉第一条轻松地答应了,烟也可以不抽。可这戒酒么?不太愿意。李白不是斗酒诗百篇么?刘伶不是一醉方休么?陶潜不是对酒也是情有独钟么?喝足了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不愿戒酒。王二南祖父也很能喝,他也反对孙女这戒条,常常半夜里请郁达夫喝酒,“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把个王映霞闹得哭笑不得。好在稿费渐多,版税渐丰,生活慢慢地走上正轨,也就对酒一项听之任之了。郁达夫得寸进尺,在王映霞面前大谈喝酒的好处,把王映霞哄骗下水,使之成为他的酒中知己,那是后来的事。郁达夫现在是醇酒美人、文章得意,心情分外安乐,只是一想起时势来,心情就非常不快。独裁政权的高压恐怖政策,他一任避之,对东邻帝国主义咄咄逼人的强盗嘴脸更是意态难平。
七月的上海,热浪逼人,对于创作中的郁达夫来说,那是相当艰苦的一件事。郁达夫夜晚秉烛译著,大白天便到处奔跑,或到法租界或公共租界去访问朋友,或干脆跑到日本人开的医院去了一趟。近来由于太过用功,耳鸣得厉害。比如有一天他到日本人石井开的医院去看病。
石井医生是郁达夫相当熟悉的日本人,以前在东京时就相当熟悉。继而跑到内山书店与一个专门研究中国问题的专家聊了两个钟头,立马又访问鲁迅先生,他们一起决定《奔流》第四期的创作意向。午后,又遇见这儿来访问他的朋友,并访问了不少朋友,在邵洵美处吃点心。返回家中,原来现代书店派了代表,坐等要郁达夫签订一个新出刊物的合约,一忙就是一整天。
现代书局,郁达夫倒是颇熟悉。它是一九二七年由洪雪帆、张静庐先生合办的书店。郁达夫的第五卷全集《敝帚集》,便是应他们的要求,在四月里由该书局LIt版。郁达夫现在的著作颇丰,他的结集先后由创造出版社出版部、商务印书馆、北新书局、开明书店、春野书店出版,而且销路颇好。现代书局,以优惠的条件为达夫出了第五卷。老板看上了达夫,主要是看到郁达夫著译并举,小说、散文、评论,全部情文并茂,并且,郁达夫是编辑过《创造季刊》、《创造月刊》、《创造周报》、《洪水》,名震遐迩。最近,他又与鲁迅合编《奔流》,书局方面希望与郁达夫签个合同。郁达夫事在两难,现在他的工作已经太重,索稿的太多。《北新》、《语丝》、《奔流》、《山雨》……但达也是一个机会,他沉默得太久了。
他想借此机会,表白自己对人生的态度,对创造社的攻击有一个反击。
他们经过协议,把新刊杂志定为《大众文艺》,定下方向。他想以自己的能力,决心振兴文艺创作。在他看来,当今中国的文坛上文艺创作颇有下滑趋势。创造社,现在的文艺刊物只剩下一个《创造月刊》,而且从月刊蜕变成双月刊了,其中的文章又的确缺乏优秀佳作,尽管他们已经出资悬赏佳作的问世。《语丝》现在也走了下坡的路,里面更多的是小品文、评论。郁达夫决定,以小说创作为主,兼收并蓄。诗歌、小说、散文、戏剧、杂文、游记,搞一个全新的《大众文艺》。他非常兴奋,一力筹措。
他没有全部的精力去编辑这一个杂志,他在过去的同事中挑选了一个踏实肯干的助手,他就是以前创造社所熟悉的夏莱蒂。
沉默!郁达夫对创造社的数次攻击都采取了沉默的态度,有时沉默本身就是一件武器,是自卫的大武器。
冯乃超的《艺术与社会生活》,郭沫若化名麦克昂的《桌子的跳舞》,使郁达夫浑身不快,尤其是郭沫若的那篇文章,使他与老朋友完全拉开了距离。他一段时间忙于译著,忙于搬家,忙于蜜月,忙于……他采取了自我保护的沉默。这沉默的原因,还有其他的原因,突然脱离了创造社,没有很好的阵地与刊物。他知道现在创造社要人有人,还可以拉出一大批不够格的小刊物来。现在形势稍稍改观,有了《北新》半月刊,《语丝》周刊,《奔流》杂志,再加上拟编的《大众文艺》,郁达夫不想再沉默了,他要讲话,要让大家知道个中原因,要讨回个公道。
八月一日,他写了一篇长篇的杂文《我对社会的态度》,并且为此前往鲁迅处探询先生的意见。八月中,他写了另一篇散文《灯蛾埋葬之夜》,写了篇论文《大众文艺释名》,杂文《革命广告》,分别刊载在《北新》、《奔流》、《大众文艺》、《语丝》上,对创造社的人身攻击狠狠地还了连珠箭。在《我对社会的态度》中,针对冯乃超的批评,那似褒似贬的文章,自退出创造社以来,第一次真正谈起他退出创造社的原因。他先详细地叙述了创造社的缘起,出版社诞生,第一次为了抢救创造社,牺牲了自己的职业,自己与创造社几个同人矛盾的发生,以及自己对创造社决裂退出的原因。这是郁达夫自退出创造社一年来公开诉述自己退出的因果,公布自己与创造社分道扬镳的经过。郁达夫无疑是厚道的,尽管他对后期创造社成仿吾、成绍宗、王独清的所作所为非常不习惯。几天前,他遇到创造社某君,竟遭到对方破口大骂。他从这位创造社社员口里才知道,现在创造社的成员对他与鲁迅的成见颇深,而且全是不符合事实的误解。郁达夫牺牲职业去抢救创造社也被说成是为五大委员革职,那完全是恶意的误传。如今创造社中更有一种荒谬的见解,以为国民政府下面的某份报纸攻击创造社是共产党,那是郁达夫、鲁迅在背后共谋捣鬼的结果。这真是莫须有的罪名!郁达夫必须表白,鲁迅和他郁达夫都没有这样一种势力,这样一种“恶伏快变之才”,严正指出创造社的同人那纯粹是毫无根据的“一种偏见”。他对创造社诸君的攻击做法始终搞不通:作为一个创造社的发起者,现在虽然由于种种原因与创造社完全脱离了关系,对创造社虽然没有大功,但自家想想也没有大罪,创造社的能有今日,或许与他达夫的努力有深厚的关系呢。郁达夫所叙述的都是以前创造社社员所知道的事实,而后期创造社社员却都是不清楚的。他在文章的最后表明了自己对无产阶级文学的态度:
“我对中国无产阶级的抬头,是绝对承认的。所以将来的天下,是无产阶级的天下。将来的文学,也当然是无产阶级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