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此生注定爱就是痛:萧红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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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序 疾风吹折累凌霄

我总是不大喜欢太容易爱上一个人的人,“容易”意味着门槛低,这一低,就会有很多很多鱼龙混杂着进来。我喜欢水仙的姿态,独自开落,独自照影,它的骄傲不允许品位低劣的人来采摘,不允许把自己的优雅浪费在没有欣赏眼光的人身上。日月如梭,她安静地、低调地,等着一声蓦然回首的叹息,一抹会心一笑的眼神。她要的是真正的理解。

萧红终究没有那么孤芳自赏,淡然处之,她像极了凌霄花,藤蔓相连却又硬骨铮铮(这本身就是一个矛盾,自尊心强却又无法独立),为了追求爱情以“娜拉”的莽撞范本离家出走,她的逃离是破釜沉舟,然而,舟真的沉了,她又不得不紧紧地抓住任意漂来的浮木——舟的碎片。所以她的第一个男人竟是她拼了命逃离的人——家长包办的未婚夫。荒谬得几近可笑。就像旅行的人,走着走着就忘记了目的,也许,她只是为了反抗而反抗,对于反抗的是什么,是从来顾不得看上一眼的。

她还年轻,还不懂得爱情。所以,一个人身怀六甲在旅馆里等待那个以筹钱为由离开的男人。

张爱玲说中国是一个爱情荒芜的国度。谁帮助你谁可成为你的依赖,你就要嫁了谁。爱情本来是一种感觉,在这里却成了互惠。没有必然,只有可能性,不是非你不可,而是你也可以,就在一起了。

“他像一场大雨,很快就会淋湿你,但云彩飘走了,他淋湿的就是别人。”洪水中,萧军真的是那场大雨,他淋湿了她的心。他恰恰有一种蛮暴的热情,她恰恰对这种热情毫无抵抗力。

她忽略了“理解”这一要素。当萧军吼着“我是一个粗人,很少去理解你,可是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你”的时候,疲软无力的萧红只有无可奈何地说:“是我想离开你,可是离不开。”

她离不开。

曾有人“怒其不争”地质问道:她就不能一个人活吗?

她不能,她始终没有长大,这就是幼稚的代价。她很容易地爱上一个人,又很轻易地被一个人抛弃了。这是不是一种不自爱,或者自虐情结呢?又或者,是太爱自己,所以不停地要别人也来爱自己——像三毛,总是很容易在人群中找到可爱之人。无论如何,还是可爱之人,即便只是一刹那。她的天真、单纯、脆弱,让她轻易地爱了。

记得有个八卦女人说,才女大多是不幸的,不是没嫁出去,就是没有孩子。而张爱玲在《同学少年都不贱》中借赵珏之口说出:她最可夸傲的是她不会为任何爱情以外的理由结婚。她对所有虚伪的婚姻予以蔑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幸与不幸不是别人可以定义的,更不是以结婚生子为标准的,这世俗的圆满啊——萧红是拼了命地去求了。

有些人说是生活所迫,男人和女人需要扶持着一起走,那婚姻就完全成了合作关系,爱情只是虚设。

她的凄婉,她的悲苦,与她自己的作为并非完全没有关系,她的婚姻是合作关系多过了爱情关系,她永远是被选择,被安排。有人说她拒绝给定,拒绝平庸,她拒绝了别人的给定,却接受了时势的给定,因为她的柔弱无法与命运对抗。寒冷、饥饿与病痛,很少有人能够在这样的条件下追求理想,很少有作家像她一样体验过饥饿的滋味,大概沈从文也是贫苦的,但在那样一个社会环境中,男权当道,女人仍旧是弱者,有所追求必定要付出比男人更多的代价,在她的漂泊岁月中,是“只有饥饿,没有青春”的。这苦难也加剧了她对另一半的迫切依赖。

电影《萧红》(已经把萧红妖魔化,以俗滥的感情捏造为主)却反过来追问,其中一句旁白:为什么所有走近她的男人都会爱上她?我想是因为爱上她很容易,婚姻经济学中讲过,难易决定概率。

尼采说: (高等人)把他们的价值和非价值当成普遍适用的价值和非价值,便陷于理解发生困难和不切实际的地步。倘若这类特殊的人并不自感特殊,那他们怎么能理解卑贱者呢!怎能正确评估世情常规呢!于是,他们就议论着人类的愚昧、不当和空想,他们大为惊讶,世界何以如此混乱?

如果我们以“高尚者”和“傲慢者”去观察萧红的一生,肯定会认为萧红的世界是卑贱的,非价值的,混乱的,但是有足够理性的张爱玲早就说过:世界是混沌且丰富的。张爱玲是让我们以作品懂人生,萧红则让我们以人生懂人生,她的人生正像张爱玲笔下的小人物,没出息,不干净,不纯粹, 爱情的背后是一地鸡毛。

所以,我们以常人的价值标准来看待萧红。

从她对萧军的争取到对端木的捕获到对聂绀弩的欺瞒可以看出,萧红的本性里潜伏着小女人的狡黠和虚荣,然而这也是一般女子或者说普遍的个体生命求生的某种本能。正如在萧红的小说里一直表现的人物,他们过多地用本能活着。

如果她喜欢,那又何妨呢?人往往会跟着感觉走,无论是萧军处还是端木处,都是此心安处是吾乡。然而,此安处并非永久的安处,她敏感而脆弱的心性使自己容易感受到不满,她的任性让她给这“不满”寻找出口,萧红是个真性情的女子,这真性情来得不顾一切(或者是对一切视而不见,这一点与张爱玲相反,张是洞察一切,所以张的小说里多是聪明人,萧红笔下人物的坎坷不幸是命运和外界环境造成的,她本身就是被碰得头破血流的),索性任性为之——这里可见出她的身上存在着浪漫因子——但凡任性都会流于盲目,盲目又是悲剧的根源。

也正是由于这种性格,造就了文学上的另类成功,鲁迅、胡风等人特别推崇萧红的小说,对于她的第一篇《生死场》,鲁迅赞之为:“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鲜艳……”胡风也说:“萧红是凭个人感受和天才创造的。”萧红的小说之所以具有原生态的美,是因为她是以孩子的目光观察这个世界的,敏锐、纯粹、纤细,像莫言小说《红萝卜》里的那个小男孩,具有常人所没有的观察能力,仿佛是一种特异功能,听得到风和植物的语言。她的小说风格别致而独特,甚至会被人误认为稚拙,但正是这种不加修饰的稚子涂鸦般的质朴给文坛带来一股陌生又新奇的荒野之风。她无限逼真地描摹了黑土地的荒凉景致和这片土地上人生的苦难,有别于张爱玲的都市鬼魅,和沈从文的世外桃源,站成文学史上另一飒爽风景。

萧红说:人,是需要为着一种理想而活着。她的理想便是对爱和温暖的追求,无论是在小说中还是实际生活中。她的小说里有一种深深的爱的伤感和对于苦难的生命的悲悯,和在悲悯中对温暖的渴望,充满人文精神和人道关怀;她自身,也把对于爱情的冒险(不是追逐)当成了理想,从异乡到异乡,从一个爱人到另一个爱人……这个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洛神用极其短暂的生命谱写了一曲凄婉的歌谣。

月 下

2013年6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