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亲亲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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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你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 (2)

外婆在巷子口等着弟弟走过来。她穿着一条黑的熨出了折线的宽腿绸裤,一件白底撒紫花的翻领直身短袖衫,头发往后梳着,露出鬃角的一点花白。怕弟弟看不见她,她放着墙角的阴凉地不去站,反而站在了丁字形路口的最中间,一只手搭在额头上打眼罩,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在阳光下闪出绿莹莹的光。

外婆不能放心女儿的这个家,更担心她仓促中替舒一眉作出的决断是一个愚蠢的主意。

弟弟走近后,外婆把戴镯子的那只手放下来,拉住他,问了一句两个人彼此明白的话:“他对你怎么样?”

弟弟低了头,玩弄手里的一段旧电线,绕到拇指上,再绕到手腕上,不吭气。

外婆心里有些急,换了个问句:“他对你妈妈怎么样?”

弟弟还是不抬头,而且憋足了劲儿要把自己弄成一个聋子和哑巴。

外婆的脸色慢慢凝重了,脸色一重,抓住弟弟的那只手也就一点一点地松开来。

弟弟趁机挣开了她,返身往巷子的另一头跑过去。他瘦小的身子在光影里来回地晃动,越跑远,身子就越小,简直要被强烈的阳光吸收不见了似的。一只猫开始还试图追着他跑,几步之后发现了鸡冠花丛里的一只黄色粉蝶,马上转移了兴趣,把那个穿白色小背心的孩子忘到脑后。

外婆揉一揉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管不好,管了又不好。外婆真是不知道怎么办。

大人的日子好混,受罪的是孩子。外婆从心底里觉得对不起弟弟。

还在弟弟读二年级,跟着爸爸生活在海边小城时,有一天他拣到了一只印有“华容道”几个字的香烟盒。他把盒子带回家,碰巧让爸爸看见,爸爸惊叹着说了一句:“《三国演义》的华容道啊!”

那一段时间,爸爸就给他讲《三国演义》。每天晚上,半躺在床上,让弟弟枕着他的臂膀,绘声绘色地讲。桃园结义。三顾茅庐。赤壁之战。负荆请罪。空城计。

不久之后,弟弟从学校的清洁工那儿得到了一个“长坂坡”的烟盒。他已经知道这是《三国》系列的烟盒了。再之后,在一个公共汽车站等车,看到一个叔叔的烟盒上有“周瑜”两个字。弟弟痴痴地跟着他,上车,再下车,差点儿迷了路,一直到叔叔把剩下的烟倒进另一个纸盒中,把那个“周瑜”的烟盒给了他。

现在弟弟手里关于《三国演义》的烟标有了五个。他上网查过,知道这个系列一共出来了八个。他不清楚剩下的三个在哪儿等着他。

巷子里有个小小的眼镜店。配眼镜,兼修钟表,兼修收音机、电风扇、钢笔、拉链头……什么什么。店主卫东平,四十岁上下,中等个儿,眉清目秀,手巧到成了精怪,仿佛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修不好的,摆弄不通的。

舒一眉给弟弟配眼镜时,没有去卫东平的小店,去了新街口的大店。舒一眉不相信卫师傅,相信品牌。后来弟弟戴了那副黑框黄片的超酷眼镜在巷子里走,卫东平看见了,招手把弟弟喊进店里去。

“这眼镜你不能戴。”卫东平说。“小孩子眼睛嫩,黄颜色的镜片会伤了你。”

弟弟告诉他:“是我妈妈喜欢的。”

卫东平笑了笑:“你妈妈就是喜欢出新招。回家告诉她,让她给你换了吧。”

弟弟回家果然转达了卫师傅的话。舒一眉也果然表示了抗拒,说:“你信他的。”

可是有一天早上弟弟醒过来的时候,眼镜不见了。舒一眉拿到卫东平的店里,由卫师傅照着原来的度数重新打磨了一副无色片。舒一眉到底还是不敢拿弟弟的眼睛当儿戏。

这样,弟弟收集到的《三国》系列烟标之六,是一张骑大马拿长矛的红脸关羽像。这是卫东平认识了弟弟之后,送给他的“六一”节礼物。

弟弟在巷子里进进出出,基本上独往独来,很少跟陌生人搭话,可是却奇怪地跟卫东平成了好朋友。他路过眼镜店的时候总要拐进去,这儿看一看,那儿摸一摸,在卫东平的身边一蹲好久,看着这个手巧的人修这个,拆那个。偶尔也会帮着递个剪刀,拿把改锥,什么的。工具和手艺从来都是让男孩子着迷的东西,弟弟同样如此。

有一天他无意中跟卫东平提到了《三国演义》的香烟盒。卫东平很快留心帮他找到了他想要的关羽像。卫东平的小店里闲人多,找烟盒这样的东西不困难。

“六一”节的第二天,弟弟在课堂上学到了“心有灵犀”这个词。他马上想到了卫东平。他想,他们两个人就是心有灵犀的,要不然,卫东平怎么知道他盼望的东西是什么呢?

英语老师李轻松成了舒一眉家的常客后,卫东平说了两点意见,一点是:个儿那么高啊,真不像是教英语的。还有一点是:这个人长着两张脸,一张藏在另一张下面。

前面的一句是客观描述,没有问题。后面的一句话,弟弟听得就不是太懂了。不懂,但是好像又咂摸到了一点意思。似懂非懂,半清醒半糊涂。

从那之后,弟弟经常有意无意地偷偷盯视李轻松的脸,心里奇怪地想,如果真有两张不同的脸,它们是如何在同一个头骨上和平相处的呢?

李轻松特别喜欢为舒一眉揉肩膀。只要看到舒一眉在沙发上落坐,他马上去卫生间洗手,然后小心地擦上一点舒一眉使用的润手霜,手心对手心拍一拍,举着,就像一个手术医生上手术台之前举着一双消过毒的手一样,笑嘻嘻地走到沙发后,轻轻抱起舒一眉的脑袋,往后面顺一顺,两只手很有技巧地在她肩膀上抓捏,按揉。或轻或重,张驰有道。

在这段气氛融洽的时间里,他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他说:“一眉啊,等我们两个办事的时候,是不是要换个新点儿好点儿的房子啊?”

舒一眉闭着眼睛:“现在买房子很贵。”

李轻松说:“也不要多,有一百平米差不多够了。”

舒一眉忽然捂住一只肩,“唉哟”了一声。

李轻松停下手,俯身去观察她的神情。“怎么了?是我捏得重了吗?”见舒一眉不置可否,又说:“一百平米,就算六千块一个平米吧,加上契税,物业维修基金,七七八八的费用,七十万能够拿下来。”

舒一眉哼一声鼻子:“我这房子的贷款还没有还清呢。”

李轻松不做按摩师了,兴致勃勃地绕到沙发前,在舒一眉的身边坐下,热情洋溢地鼓动她:“卖了!把这房子卖了!卖多少算多少,不够的我来拿!等学期一开始,我收学生做家教,我来挣钱!”

舒一眉站起身,走到弟弟的房门口,皱眉看着他:“今天的作业怎么还没有做完?都在磨蹭什么呀?”

李轻松在她身后委屈地大叫:“一眉,人家还没有跟你说完话呢!”

新学期开始,弟弟升五年级。可儿表姐已经升到了初三。

可儿跟那个学厨师的男孩正式分手了。原因简单得有点可笑:可儿打那个男孩的手机,男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接听,之后也没有回复。可儿在家里嚎啕大哭,说那个男孩是在故意地冷落她。谈朋友的时候就敢不接她的电话,也太放肆了,太不把可儿放在眼睛里了。这样的男朋友,趁早分手。

弟弟还记得可儿的那个去温哥华开餐馆的豪华理想。他有点替她可惜:如果梦想就是这样一个个破灭,谈恋爱挺没有意思的。

李轻松真的收了一拨儿学生,做起了家教。他把家教课堂设在舒一眉的客厅里,理由是他住着学校里的宿舍楼,学生们进进出出让人看着不太好。他还怂恿舒一眉每天晚上早点出门:“九点钟之前你不就是看新闻吗?单位里的电视机还比家里大,看着更舒服。”

客厅被他做了大规模的改造:沙发搬到了靠墙处,小黑板架在电视机上,长条形的餐桌搬过来,六个学生围着餐桌做练习,剩下两个人没有地方坐,坐到茶几前,屁股下面是两张专门从超市买回来的塑料小矮凳。

学生的年龄跟可儿表姐一般大,男孩子都是细溜细溜的,鼻梁上架着眼镜,嘴唇上刚刚长出一层茸茸的毛。女孩子们偏胖,身子鼓得像皮球,脸上因为油脂分泌过多的原因长着一颗一颗的青春痘。七点钟,他们背着双肩背的书包鱼贯进门后,屋子立刻显得拥挤,空气中充溢着热烘烘的味道。生长的气味。青涩毛豆的气味。

李轻松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事先他把练习题目准备好,学生来齐了之后,一人发一张,然后就半躺在沙发上,架着二郎腿,看一堆报纸,等学生差不多做完时,收上来,一张一张拿眼睛溜一遍,找出比较共同的错误,上黑板讲。讲一会儿,掳袖子看表,差不多九点钟的时候,说一声“散”。

事先准备题目也容易,去书店买几本教辅书,回来复印就是,最多花几个复印费。

家教费每人每次五十元。按课次付费,谁也不欠谁。

弟弟惊讶地想,李轻松很快就要成为一个有钱的人了。他有了钱之后应该自己买房子,应该把妈妈的房子给妈妈留着。

天热,房子里人多,出汗多,容易口渴。李轻松让弟弟烧开水,烧完了晾在一口大钢精锅里,旁边放一把汤勺,一摞纸水杯,谁渴了就去舀凉开水喝。在这一点上,李轻松还算比较地人性化,为学生想得很周到。

烧开水的活儿交给了弟弟,因为李轻松是老师,老师不能做这些自降身份的琐碎事。

弟弟一个人闷在厨房里用水壶烧水。水壶灌满了水的时候很沉,弟弟要踮着脚,用两只手握紧壶把,才能拎起来,架到煤气灶上去。厨房有火,因此比客厅更热,弟弟总是汗淋淋地守在灶台边,生怕水开了之后他不在,开水溢出来烧熄煤气灶的火,所有屋子里的人都会吸进一氧化碳的毒。弟弟从前在海边小城里住的时候,邻居家发生过这样的事,死了那家的母女两个人。爸爸为了杜绝这样的事情在自己家里发生,把弟弟拎到厨房煤气灶前,拿着一本居委会的宣传画册,指着火头,对他告诫了又告诫。弟弟对画册上那个趴在房间里的软绵绵的人体记忆很深刻,所以他不敢掉以轻心。

火头很旺。小区里使用的煤气刚刚改成了天然气,天然气的火力比煤气更强。开水壶在火上吱吱地叫着,不一会儿转为呻吟,很快又变成啸叫,像是壶肚子里膨胀得要炸裂。弟弟能够想像水花在里面争先翻滚的样子。他走上前关掉了火,拿一条湿毛巾包住滚烫的壶把手,两只手用劲提起来,胳膊架着,拎到小桌边,往钢精锅里倒。

水壶实在太沉,壶身又烫,弟弟的身子不敢靠近,完全靠两只细胳膊的力量悬住一大壶水,委实艰难。勉强倒进了小半锅水的时候,胳膊忍不住地一抖,壶嘴嗑在锅沿上,锅中水的份量不及壶的份量,承受不了这一嗑,就倾翻了,滚烫的开水哗啦一下子飞出来,先是流淌到桌面上,又顺着桌沿淋漓而下,泼洒在弟弟的小腿和脚面。

弟弟“嗷”地一声惨叫。叫声又尖又长,撕心裂肺,像小兽中了子弹。

李轻松和他的学生们被这样的叫声吓住了,他们面面相觑,愣怔了几秒钟之后,才判断出声音来自厨房。李轻松忽然地拍了一下大腿,起身就往厨房里跑。学生们呼啦啦地一起跟上。这个年龄的孩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看热闹的机会。

这时候,弟弟在厨房里已经成了一个木头人。他不知道疼,也就不知道哭。最初的惨酷过去之后,疼痛的那根神经已经死了,麻木了,拒绝再做出反应。他站着,小腿和脚面通红,钢精锅歪在桌上,地上汪着一大滩冒热气的水,还有零落的水滴从桌边继续下坠。

李轻松目瞪口呆地望着弟弟。弟弟也茫然无助地望着他。有那么一个片刻,彼此都吓傻了,吓呆了,完全地不知所措。

还是李轻松的一个学生提醒了他们,那个扎小辫的女孩子灰白了脸,跺着脚说:“打电话呀!叫急救车啊!”

整个急救、治疗、包扎的过程中,弟弟自始至终都没有哭出声来。他疼得快要晕过去了,疼得用一排细密的牙齿咬紧了下唇,眼泪扑簌簌地满脸流淌,指甲一直要掐进手心,还是忍着没有出声。

就是觉得在舒一眉的面前不应该这样。他来到这个家里,已经给她增添了负担,现在又出了这样的大事,更是要让她不堪重负。他觉得羞愧,不安,觉得自己非常地无能,非常非常无能。

李轻松再没有在医院里出现过。倒也不是他推卸责任,或者无脸见人,不是,是舒一眉以一个响亮的耳光作为结束,中止了她和李轻松的关系。那个耳光,舒一眉出手得极其突然,根本就没有留下让李轻松辩解和躲闪的机会。她打完了耳光之后,手指着病床上弟弟被一个特殊钢罩罩住的身体,嘴唇抖得像一片树叶,想说一句什么,没有来得及说出来,自己先昏了过去。

舒一眉总是这样,一激动,就容易昏厥。看起来好像是心脏比常人脆弱,其实不是,是她的情绪特别极端,冷起来热起来不留余地。

弟弟在腿部剧烈的疼痛中,目睹了舒一眉的手掌飞向对方脸颊的过程。那一瞬间里,疼痛忽然就停止了,他被一种暖洋洋的热流裹涌着,后背和臀部都飘浮起来,缓慢上升,在病床的上空徜徉摇荡。他摇荡在半空中,俯视着站在对面的目瞪口呆的李轻松,微笑着想,多奇怪呀,舒一眉居然还会打人,她把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打了。

第二天李轻松硬着头皮又去了一趟医院。舒一眉冷冷地拦在病房门口,摔烂了一地水果,死活都不让他进门。她反复对他说的一句话是:“你走开。你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