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亲亲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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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暑假有一点无聊 (2)

泡桐树的小苗昨天才到窗台,今天已经跃过了窗玻璃的中腰,树叶铺张着像一把葵扇。粘粘虫吸饱了水份,躲在墙角处,肥硕得像一条从阴沟爬出来的幼小的鲶鱼。巨大的壁虎趴在对面屋檐下,远看还以为是一只出逃的宠物蜥蜴。傍晚,雨水总要有一会儿间歇的时间,蚊虫就黑压压地集体出动,在一人高的空间里飞舞,一团滚过来,一团又滚过去,或者一团压着一团,一团冲散另一团,像不断转动的哪吒的风火轮,恣意得要命。

舒一眉不在家的时候,弟弟趴在阳台上看风景,看到了剑麻丛里的一只猫。那猫大概刚生下不久,小得仿佛一只灰毛线团,四只脚软绵绵的,勉强把身子支撑起来,颤颤巍巍才叫了两声,腿脚一哆嗦,又歪过去摔倒了。它再一次挣扎站起,又再一次摔倒,没完没了地在弟弟眼皮下重复它的悲怆。

弟弟终于忍不住地出门下楼,到剑麻丛里伸手捞出那只猫。他觉得自己轻飘飘地像抓着一团绒毛。

回家,拿一块擦地的布擦干净它身上的泥水,听小猫喵喵地叫得惨,知道它是肚子饿了,就从冰箱里抓了一团米饭,还找出一袋肉松,拈出一撮拌在饭里,拿去给小猫吃。小猫根本不理不睬,绕着弟弟的手指,小尾巴竖成一根旗杆,从左往右地转过来,再从右往左地转过去,走得踉踉跄跄,抖抖索索。

弟弟无奈地叹口气,责备它:“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吗?”

小猫还是叫,声音又尖又细,哀哭一样。

弟弟被它哭得汗毛都要竖起来,打电话给外婆,告知小猫的现状,求教应对措施。

外婆在电话里冷静地吩咐他:“什么都别干,等我过去。”

不过十分钟时间,老太太急匆匆赶到,居然带过来一只灌了半瓶牛奶的旧奶瓶。弟弟这才算明白,小猫还是一只婴儿猫,不知道吃饭,寻找的是奶。

可是问题紧接着出现,人类婴儿使用的奶嘴,对于婴儿猫来说,显而易见的过于巨大,小东西把嘴巴张开一直到耳根处,奶嘴仍然裹不进去,急得它哀声连连,前腿绊着后腿,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地表演倒栽葱,可怜得无以复加。

还是外婆有办法,她当机立断地找出一个装眼药水的塑料瓶,挤去剩余的药水,洗干净了之后,吸进一瓶牛奶,再把瓶嘴伸进小猫口中。手里轻轻一挤,奶水滋滋地冒出来了,被小猫迫不及待地咕咚咕咚咽下。

几口奶水下肚,小猫霎时安静下来,摆出一副有奶便是娘的架势,在外婆手边软软地躺倒,两只前爪小心地抱住眼药水瓶,一刻都舍不得放开。然后,它一边吞咽着奶水,一边还在喉咙口发出咕噜咕噜的欢声,眼睛时闭时睁的,一副娇憨慵懒的小样。

外婆用手指扒拉着它背上灰不溜秋的绒毛,带着点惋惜地说:“是只夏猫。金冬、银春、草夏,夏猫最不值钱。”

弟弟问原因,外婆说,具体原因她也不太清楚,老人口里这么传下来的,好像是因为夏天的猫大多瘦弱,毛皮也不好,到冬天抗不了冻,死亡率高。再有,毛皮不亮,模样就不中看,瑟瑟缩缩不舒展,不讨喜。“谁会喜欢一个病秧子的猫呢?”外婆叹息着说。

弟弟本来只是怜悯这只无人照料的猫,做好事给它弄一口饭吃的,不知道为什么,听外婆这么一说,心里忽然坚定了一个主意,要把这只猫留下来,好好地养大,养成一只无比健康威风凛凛的猫王。他不相信猫的发育生长会跟季节有关系。

等他把小猫养成猫王,此刻遗弃它的人会后悔到肠子发青。

外婆歪着脑袋,诧异地问他:“你真的要养?”

弟弟一口咬定:“真的要养。”

外婆想了想,委婉地劝说他:“恐怕不行。你妈妈不喜欢养宠物,她是有点洁癖的人。”

弟弟坚持:“不喜欢也要养。是我养,跟她没有关系。”

外婆亲热地在弟弟脑袋上拍了一家伙,说她第一次见到弟弟有这股倔劲儿,她喜欢死了。男孩子就是要有主见,敢坚持。她还千叮万嘱地说,别给小猫太早地吃饭,那样会噎死它。在训练出良好的卫生习惯之前,也别放它在屋子里满地走,遗下屎尿什么的,舒一眉会嫌恶。

“记住啊!要小心啊!”外婆再三再四叮嘱。

小猫吃饱了奶,立刻呼呼大睡,一副不管不顾的赖样。

弟弟找到一只空鞋盒,在里面垫了好几层的报纸,把小猫抓进去。小东西仍然闭着眼睛,四脚瘫软着,真像一个酣睡不醒的婴儿。弟弟把鞋盒盖好,抱着,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决定暂且养在阳台上。怕舒一眉回家看见了要发火,他还拖过一把旧椅子遮在前面。

舒一眉总归要看见的。但是没关系,只要留下时间让他求情,她应该通情达理。

傍晚,舒一眉回到家。她买回来一袋速冻小笼包,扔在餐桌上,然后走到窗前,拿出提包里的一个小药瓶,反来复去地看那上面的说明文字。看过之后,她犹豫一下,去厨房倒了小半杯开水,杯子在手中转两转,让水尽快地凉下来。她拧开药瓶,往手心倒了一颗药。白色的,衬衫钮扣那么大。她把药片捂到口中,就着小半杯温开水,一仰头吞了下去。接着她用手按住胸口,静候药片下肚的反应。一分钟之后,她大概觉得这样的等待有点无聊,拿着药瓶里剩下来的药,回她房间去了。

整个的过程,沉默无语,弟弟找不出跟她说话的任何机会。

六点钟,弟弟把桌上的速冻小笼包倒在一只盘子里,送进微波炉解冻加热。短短两个月时间,他对操作微波炉的一套程序已经烂熟在心,哪样食品需要加热多长时间,掌握得分秒不差。

加热后的小笼包有点皱缩,表皮还微微发硬。没关系,反正都是吃,下了肚是一样的营养。弟弟端包子上桌,拿了两双筷子,再倒好两个醋碟,才走过去轻拍舒一眉的房门。

拍两下。停一停,再拍两下。

房间里面没有回应。

“妈妈,”弟弟喊她,“出来吃晚饭吧。”

隔了一分钟,舒一眉才回答:“我睡了。别烦我。”

弟弟垂下胳膊,又站了片刻,确信舒一眉再不会说话了,才走回桌边,坐下来,吃自己的那一份晚饭。

还是没有能够替小猫说上话。弟弟心里想,也好,如果妈妈一直不注意,那就一直养着,养到熟了之后,妈妈就赶它不走了。

天刚亮,弟弟一骨碌地爬起来。觉得心里有什么惦记的事,仔细想了想,是阳台上的小猫。

赤了一双脚,穿着睡觉的背心和短裤,弟弟忙不迭地冲上阳台,找那只鞋盒。

鞋盒在,可是盒盖打开了,盒子里的小猫没有了。阳台上没有。探头往楼下看,楼下也没有。

弟弟一回身,舒一眉恰好站在他身后,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出了门再回来的样子。

“猫呢?”弟弟举着空鞋盒,惊慌失措地问舒一眉。

她回答:“刚刚送下楼,给了那个收破烂的老头儿。”

语气很平静,无辜得不像是送出去一个生命。

弟弟顾不上说别的话,转身,胡乱套了一双拖鞋,啪嗒啪嗒地冲下楼。

结果可想而知:收破烂的老头儿根本不在巷子里。他来了很短的时间,又转悠到了别处。如果他不想再来这一带收东西,你十天半个月都不可能见到他。

猫给了他,如果他肯好好地养着,或者再转送一个好人家,那也就罢了,可是如果他一不高兴掐死了它呢?如果他掐死了它不够,还要剥去它的皮,掏出它的内脏,把它扔进油锅里炸熟了当下酒的菜呢?

一瞬间的功夫,弟弟想到了小猫命运的无数种结局。他呆呆地站在巷子口,身体微微地哆嗦着,想哭,嘴巴咧了几下,却哭不出来。

太阳就在这时候毫无预兆地出来了。真的是毫无预兆。下了足足半个月的雨,人们几乎已经忘记了阳光这回事。

水淋淋的巷子里,转眼间热气蒸腾。阴云破开之后,天空并没有透明,而是雾气朦胧。有太多的地表水份需要蒸发出去,阳光有一点忙不过来的样子。弟弟站立的地方,升腾起浓烈的污泥味,烂草味,蚯蚓和蚊子的幼虫死亡后的腐殖味。

这一回,舒一眉主动找弟弟道了歉。舒一眉说:“实在是小猫叫得太厉害了,我一夜都没有能够睡着觉,头疼得要炸。”

弟弟对她背过身,心里反驳说,小猫叫得厉害,我怎么没有听见呢?我的房间不是更加靠阳台吗?

舒一眉像是知道了他心里在想什么,觉得犯不着跟他多说,简短地扔下一句话:“信不信由你。”

舒一眉出门上班去了。请假一星期之后,这是她第一次上班,所以她上午就出了门,去做节目录制前的案头准备。

弟弟一个人在家,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得没意思,从舒一眉抽屉里找出一点钱,打车去火车站,买了一张车票,几小时之后就到了海边小城的姑妈家。

姑妈问明情况,惊出一头大汗,一边责备弟弟太胆大,一边找舒一眉的手机号码,给她打电话。弟弟犯了错,姑妈羞愧得像是自己犯了错,小心翼翼征求舒一眉的意见:是把弟弟立即送回南京去,还是好歹留他住几天,让孩子消消气?

舒一眉的回答让姑妈更吃惊。舒一眉说:“随便吧。”

“随便”实在是一个很难办的词,你没法弄清楚对方要的是怎么样的“随便”。舒一眉希望弟弟立刻回家呢,还是有意放他在姑妈家里住上几天呢?姑妈留是把弟弟留下来了,可是她心神不安,总觉得留下弟弟是错误,会把这对母子间的战争不经意地升一个级别。

姑妈是个善良的人,她一心一意要为弟弟好,不愿意好事成坏事,使弟弟日后在舒一眉身边的处境更险恶。弟弟是他们赵家的独苗苗,她既然不能守着他长大,就不能够去做从花盆里往外扒土的傻事情。

思来想去,熬过了三个不眠之夜,姑妈买了两张火车票,亲自把弟弟押送回南京。

舒一眉看上去很平静,请姑妈吃了饭,给她订好饭店的床位,还送她一只真皮手袋,感谢她为弟弟所做的一切。

姑妈却觉得事情的结局越发不乐观。瞅个空档,她把弟弟拎到一边,忧心仲仲给他提了醒:“平静的背后往往是灾难。”

弟弟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他很吃惊,姑妈的想法怎么就会跟自己不谋而合。

这么说起来,舒一眉在他们大家的印象中,真的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人。

姑妈走了不到一天,吃过晚饭,上夜班之前,舒一眉跟弟弟谈了一次话。

舒一眉说:“离家出走是个很可耻的做法。你要是对我有意见,可以当面提,不应该用这个方法威胁我。”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不怕威胁。我之所以不忙着去接你回来,就是想要告诉你,我不怕威胁,你不用这么吓我。”

弟弟的肚子里有一股气,一拱一拱的,一会儿冲到头顶心,一会儿又冲向喉咙口,腰肋间,膀胱里。哪儿都不是最好的出路。

“我从来不把你当作小孩子。”舒一眉说,“因为我没有看着你长大,我不知道宠孩子是怎么个宠法。我把你当成这个家里的小男人,可以吗?我可以把你当成一个男性的朋友来说话吗?”

弟弟抬了头,惊慌失措地看着舒一眉。他忽然觉得怕,心里好害怕,因为他忽然之间感觉自己听不明白舒一眉的话。

舒一眉起身,到房间里拿出那瓶药,举在弟弟眼前,对他说:“看见了吗?妈妈已经确信自己是病了,所以去看了医生,买了药,每天坚持吃,想要早点儿好起来。”

弟弟腾地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盯住舒一眉的眼睛:“妈妈,你得了什么病?”

舒一眉伸出手,摁住弟弟的肩膀,让他坐下来。“用不着太紧张。”她说,“不是癌症,是抑郁症。这种病能治好。”

弟弟紧抿着嘴,心里想着是不是可以完全相信舒一眉的话。

“是真的能治好,你不相信的话,可以上网查一查。”舒一眉努力地笑了笑。“还要告诉你一句真话,我是为你才去看的病。我早就知道我的情况有点不太好,又一直不想让别人知道。那几天休假在家的时候,我每天看着你跟我一样不快乐,就想,既然我做了你的监护人,就对你有责任,不能因为自己病着而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团糟。这样,我才去看了医生。”

弟弟目不转睛地看着舒一眉,心里已经坚信了这一切是真的。他问她:“医生说了吗?他说能够治好吗?你到底是哪儿不舒服?”

舒一眉又笑了笑,避开他的问题:“反正你知道妈妈有病,正在努力治病,就可以了。妈妈现在把一切都告诉了你,你要鼓励妈妈有信心,帮助妈妈治好病,明白了吗?”

弟弟点头,然后提出另一个问题:“我们需要告诉外婆吗?”

舒一眉想了想,摇着头:“不,用不着告诉她。外婆老了,她可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会担心。就让我们两个来对付吧。我,和你。”

舒一眉最后一次笑了笑,站起来,收拾提包,去上班。

舒一眉走了之后,弟弟果真上了网。他打开“Google”这个网站,用拼音方法输入“抑郁症”三个字。舒一眉就是这么说的:抑郁症。弟弟当时就记牢在心里。

弟弟目瞪口呆,因为网上跳出来的信息有一百多万条。他深深地吸一口气:一百多万条啊!有这么多的人得了这个病或者关注这个病啊。

难怪妈妈会那么瘦。难怪她会莫名其妙地哭。难怪她要请假不上班。她对生活厌倦了,她觉得活着不是一件多么好的事。

各种各样的病因。各种各样的病症。各种各样的治疗方法。网上所有这些文字,对于小学四年级的弟弟来说,过于艰深。他似懂非懂。但是有一点他看懂了,看懂了并且记住了,那就是,抑郁症如果发展严重,患者会厌倦生命。

弟弟死死地盯住电脑上这行闪动的文字。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妈妈不可以死。紧接下来的一个念头是:他一定不让妈妈死。

他关上电脑,跑到舒一眉房间里,再去看一眼那个小药瓶。他看到了才放心了。他放心地想,医生都是了不起的人,妈妈只要吃了药,很快就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