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手们都望着基辛格。基辛格时而低垂着脑袋,时而仰望着深远的天空,来回地踱着步子,皮鞋声响得很重。他的眼镜片偶尔在夜光中闪亮。去停在郊区首都机场的“空军一号”专机上用电讯请示尼克松总统吗?不。他想着又摇摇头。总统已经授权他可以在北京拍板。
基辛格的思路善于逆转。他转而一想,禁不住随着思路脱口而出:“公开地摆明分歧,难道不会使双方的盟国与朋友放心吗?这会证明总统访华之行没有屈从于红色中国的意志,这可以证明西方盟友们的利益得到了保护。这还会使各方面的人确信公报是真诚的。”
年轻的洛德也马上开窍了:“对了,正因为我们公开双方存在的矛盾与分歧,双方那一致的部分才显得难能可贵与真实可信。”
基辛格豁然开朗,嘴角露出了笑容:“也许用这种独出心裁的方式,能够解决我们的难题。这就是毛泽东喜欢的方案高明的地方。”
15年后,即1987年2月27日晚上,已经担任美国驻华大使的温斯顿·洛德先生,在上海为纪念中美“上海公报”发表15周年之际,在锦江饭店的聚会上深有感触地回忆起当年的情景,说:“那时,美方的草案被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如果只说美方对此‘感到关切’,那是典型的外交辞令,没有道出实情。须知再过两天,我们就要返回华盛顿了,在这短短的两天里,我们要重起炉灶,构筑尼克松总统的访问基础。”
洛德还回忆说:“我们当时看到,总理的观点是可能的。如果采用我们那种做法,只会使美中两国的公众坠入五里雾中,使两国各自的盟国感到气馁。采用中国人的做法才会使各方面的人确信我们所表述的观点是发自内心的。正因为我们坦率存在的分歧,我们一致的观点才显得真实可信。”
当时,在24日下午休会后,晚上重新开始讨论,地点移到了人民大会堂江苏厅进行。基辛格告诉周恩来,美方愿意接受中方初稿的基本做法。在接受中方提的初稿的基础上,基辛格提出了一些补充,说:“公报中表述不同观点的文字必须相适应。我觉得,中方的某些提法表达方式过于僵硬,使人难以接受。对于你们报纸上常用的那种火药味很浓的提法,那种好像是审判我们或是凌辱美国总统的文字,总统是不会在这样的文件上签字的。”
周恩来很高兴地接受了基辛格的意见,说:“我们有些报纸上的话,也是在放空炮。”
基辛格答应熬一夜,第二天(也就是25日)上午提出美方的草案。
当晚,洛德与基辛格轮流熬夜改写中方起草的方案。先是基辛格睡觉,洛德改写。接着,基辛格接过来改写,洛德睡觉。
基辛格刚刚动笔修改了一会儿,天就亮了。
25日上午的讨论在钓鱼台5号楼进行,10时10分开始讨论。周恩来审阅美方修改的稿子,注意到在对列双方不同的观点之后,方案中还列了好几条双方共同的立场。周恩来说:“博士,我们虽有巨大的分歧,也有一些共同的观点,特别是关心霸权,都表示不谋求霸权,都作出反对任何国家或国家集团建立霸权的努力。这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但是,在讨论到台湾问题时,会谈一下子就陷入了僵局。
距基辛格离京仅剩不到半天了,台湾问题还僵持不下
台湾问题是一个对双方来说都是极端敏感的问题。双方都做了充分的准备。
在10月25日的钓鱼台会谈中,周恩来一开始就摆明立场:“台湾问题是中美两国之间的老问题了。华沙会谈15年也一直僵持在台湾问题上。我必须申明: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中国唯一的政府;解放台湾是中国内政;美国军队必须撤出台湾。这三条立场,是必须坚持不变的。”
基辛格也提高嗓门,亮明了观点:“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不能在开始我们之间的新关系时背弃我们的老朋友。我们绝不能放弃对台湾的义务,我们决不会与台湾断交。”
“什么样的复杂原因?什么样的义务?这真是天方夜谭。”周恩来也略为提高了声调。
室内的谈判气氛骤然紧张起来。针锋相对,显得有点剑拔弩张。
基辛格申辩说:“如果我们背弃老朋友,不但别的朋友不信任我们,你们中国人也不会尊重我们。”
周恩来停顿片刻调节了情绪,又说:“台湾是中国领土。台湾问题是中国的内政。这是你们历届政府都承认的。而现在,是哪一个国家的军队占领着台湾?是你们美利坚合众国。中国有句俗话,‘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说有什么复杂原因,那也是你们美国政府一手造成的。你们不但对这一现实没有任何改变,而且继续从各方面封锁、孤立我们。”
基辛格又申辩说:“我今天坐在这里,并讨论我们总统即将进行的访问,不就是说明我们在改变吗?!”
周恩来越说越冷峻:“现在我还要重申:台湾问题,关系到一个国家的主权。在这一点上,不容置疑。”
谈判陷入僵局。双方都挺严肃地对望着。
周恩来稍作停顿后加强语气:“博士先生,如果贵国政府在台湾问题上坚持过去的立场,那么,我们不能不对你们总统访华的诚意表示怀疑。”
基辛格有点急:“总理先生,我希望你们能了解我国的国情,因为这将牵扯到我们国会两院及两党的问题。我们还将为此失去盟友。我们需要时间,我们的总统希望在他的第二任期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周恩来语气和缓下来:“我们理解尼克松总统为此作出的努力。但是,请问,你们怕失去的是一些什么样的朋友?是一些腐朽的、即将垮台的‘老朋友’。你们为了照顾这些老朋友,不惜与人民为敌,这势必使自己陷入被动而脱不了身。这一点,你们总统不是在堪萨斯城的演说中已经提到了吗?世界正在发生变化,但是,这种变化总不能让中国人民再受损害了吧?”
基辛格无言以对,只好转动着手中的铅笔。
周恩来这时豁达地说:“毛主席说,台湾问题可以拖100年,这是表明我们有耐心;毛主席的意思同时也包含了不能让台湾问题妨碍中美两国关系正常化。这些不都表明了我们的诚意吗?而你们的诚意何在呢?”
基辛格终于说:“总理先生,总统访华的公报是必须有助于打开一条新的道路。总统也是这个意思。”
周恩来严肃地拿起美方修改的稿子文本晃了晃,说:“博士先生,你们在台湾问题上的观点,甚至措辞,都是二十多年来常用的。这就不像是你所说的,有助于打开一条新的道路。”
25日这天在钓鱼台5号楼进行的会谈,包括上午10时10分开始的第八轮会谈,与晚上10时开始的第九轮会谈,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讨论台湾问题上了。双方针锋相对,各不相让。这是讨论公报文本中最困难的一个问题。基辛格第二次访华,双方会谈到第九轮了,除台湾问题以外的其他问题,如:尼克松总统访华日期、会谈方式、通讯联络等,都基本达成了协议,双方还就印度支那、朝鲜半岛、日本、次大陆等重大国际问题交换了意见。
已经过了午夜,时间已经是26日凌晨一两点钟,双方经过激烈的唇枪舌剑,尽管已经精疲力竭,但在台湾问题上仍然存在严重分歧,无法达成协议。此时,距基辛格飞离北京的时间只剩8个钟头了。按基辛格第二次访华的既定日程,北京时间26日上午10时过后,基辛格就要乘“空军一号”专机离京返美。
如果双方在台湾问题上无法突破,这就意味着尼克松总统访华公报文本的根本问题没有解决,就等于基辛格此次访华的任务没有完成。
基辛格已经显得焦虑不安,周恩来绝没有在台湾问题上退让一步的意思。
周恩来提议,双方小睡一会儿,凌晨5时再进行一轮会谈。
基辛格怎么“发明”:“海峡两岸的中国人都认为
只有一个中国……”
基辛格一生也永远忘不了10月26日这一天。
这位智商特别高的博士,从26日清晨5时至10时乘专机由首都机场起飞,在这仅仅5个小时的短短时间里,他所经历的两件事至今为人们津津乐道。其中一件使其极其尴尬而被载入野史,另一件却使其声誉大震记入中美关系史册而为众口称道。
使其尴尬的事,与中国恢复联合国席位有关。
这天上午9时,第十轮会谈愉快地结束,在由钓鱼台驶往机场的红旗轿车里,送客的乔冠华与其对话。
就在这天天亮时,在大洋彼岸的纽约,在第26届联大表决时,以76票赞成,35票反对,17票弃权通过了接纳中国、驱逐台湾的阿尔巴尼亚、阿尔及利亚等23国提案。消息传来,双方正在会谈,秘书传递了新华社火急送来的便条,周恩来看后不动声色,又传给了乔冠华。基辛格及其美国助手们还蒙在鼓里。
于是,乔冠华在红旗车里,明知而故问基辛格:“博士,我得到消息,现在这个时候,联大正在对恢复我国席位进行表决。你看,今年我国能恢复席位吗?”
基辛格不假思索地一笑:“我看你们今年还进不了。”
乔冠华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估计我们什么时候能进联大?”
基辛格扶了一下眼镜:“估计明年还差不多。待我们总统明年访华成功以后,你们就能进去了。”
乔冠华仰脸哈哈大笑,笑得甚是豪爽:“我看不见得吧?!”
握手告别。登机进舱。“空军一号”专机刚刚起飞,电讯员就给基辛格送来电讯稿。基辛格眼光迅速一扫,大为惊讶,想起刚才乔冠华的问话与笑脸,尴尬地苦笑说:“这真是俗话说的,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啊!”
尴尬很快就过去了,今天早上在讨论公报时,能打破台湾问题的僵局,还是使他很高兴的。乔冠华称赞他用“博士的超级智慧”打破了僵局。
应该说,在凌晨2时第九轮会谈结束时,他的心都几乎凉了。回到卧室他睡不着觉。拿不到双方通过的总统访华联合公报文本初稿,回到华盛顿怎么向尼克松总统交代?
他朦朦胧胧地躺了一两个钟头。第十轮会谈于凌晨5时30分开始,继续讨论台湾问题。
基辛格还是强调:“美国不能抛弃老朋友,不能。这是道义问题。”
周恩来反驳说:“什么道义?什么老朋友?博士,台湾问题不是朋友之间的问题,是美国军队进驻台湾而分裂我国国家的问题。朋友之间的道义问题不能代替主权国家的领土问题,绝不能够。”
在台湾问题上,基辛格意识到周恩来已经不会做任何让步,更意识到数小时后自己飞离北京的时候,在这个关键问题上没有一个初步的结果,将使他处于十分不利的境地返回华盛顿。他到底是博士,除了有思想,还博闻强记,前些日子为准备访华而审阅档案时,国务院某个历史材料上有一句曾使他有点印象的话,像一颗星星划过夜空似的闪过他的脑海。他侧脸看了一下助手洛德,使了一个眼色,将洛德扯离座位,两人到会议厅的另一角去悄声商议。
两人在角落里嘀咕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谈判桌上来。基辛格坐回椅子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原来绷着的脸放松了。他望着周恩来用小碟里的湿毛巾擦了擦脸。
基辛格开口说:“我决定换一种方式表达美国的观点。这些文字是--”
他略作停顿后,接着说:“美国认识到,在台湾海峡两边的所有中国人都认为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念完之后,他甚为得意地望着周恩来,“总理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周恩来将他这段话重述了一遍,脸上也绽开了笑容,不由自主地称赞说:“博士到底是博士,这可是一项奥妙的发明。”接着又说:“这段话的基本意思我方可以接受,只是个别词语还需要推敲。比如,不用‘部分’,应该用‘省’更准确,台湾是中国的一个省。”
基辛格说:“‘部分’比‘省’通用,‘部分’是对整体而言的。”
周恩来说:“‘省’比‘部分’准确,省是行政上对政府的归属。”
“英语没有多大的差别。”基辛格说。
“但是,汉语却有质的差异。”周恩来也露出了微笑,雍容大度地说,“我看僵局有望打破,至于尚未解决的句子及准确措辞,待总统访华期间,双方还可以继续讨论,会找到一个解决办法的。”
周恩来为此也很高兴,说:“博士先生,我们要进入一个新的时代,就要改变一些关系,否则就无改革可言。掌舵者应善于迎潮水而上,不然有可能被潮水所淹没。只有掌握时代精神,才能改进世界情况。相信尼克松总统和毛泽东主席谈话时,虽然双方立场不同,但能互相了解,能谈到点子上去,能找到共同点。”
事后,基辛格回忆关于台湾问题这段话的产生经过时说:我认为我所做过的和说过的任何事情,都没有比这个模棱两可的提法使周恩来印象更为深刻的了。按照这个提法,我们双方在将近十年内都可以对付过去。说句公道话,这不是我的“发明”,这个提法我是摘自国务院为“神谕”方案谈判所准备的一个文件,那次谈判在50年代流产了。
据说这个提法是洛德先生寻出来,提供给基辛格的。洛德在其中也起着十分关键的作用。为此,笔者曾在80年代访问时任美国驻华大使洛德:洛德说,当年他作为基辛格的助手,为基辛格准备研究中美关系的档案材料。他在国务院的档案里,注意到在记述50年代杜勒斯所策划“神谕”提案从制定到流产经过的文字中,就使用过这句现在很有名的话:“在台湾海峡两边所有的中国人都认为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
这就说明,在新中国刚成立后,在海峡两岸相互敌对的国共双方,尽管还在海边作战;但是,在涉及主权国家领土完整的中华民族根本利益上,第一次表现了惊人的一致。
卷三十四 上海公报:打开了通向中美建交谈判之门
尼克松首次访华对周恩来作了秘密承诺:五点原则/ 公报文本终于在尼克松离开北京之前落实了/ 面对杭州冲突,毛泽东说:任何修改台湾部分的企图都会影响公报发表/ 上海公报:打开了通向中美建交谈判之门
[1972年2月22日-26日,北京钓鱼台-杭州刘庄]
尼克松首次访华对周恩来作了秘密承诺:五点原则
理查德·尼克松总统1972年访华之行,堪称已经过去之20世纪最重大的历史事件之一。至今,在太平洋东岸加利福尼亚海边的尼克松墓地上,一块不很大的黑色花岗岩墓碑上,仅仅镌刻着一句话:这里安葬着的这个人,他结束了一个冷战时代。
尼克松访华时最重要之会谈,当然是与毛泽东的一小时零五分钟的最高级会谈。但毛泽东对尼克松说,我跟你只谈哲学,其他具体问题要与周恩来谈。
尼克松访华进程中的会谈分三个层次进行。尼克松和周恩来之间的会谈是一个层次,这是两国首脑人物的总会谈。姬鹏飞外长与罗杰斯国务卿会谈是第二个层次,具体商讨促进双边贸易和人员往来,也就是华沙会谈多年来的问题。第三个层次是基辛格与中国副外长乔冠华起草公报的会谈。
毫无疑义,由尼克松总统与周恩来总理进行的第一个层次的会谈是双方之间最关键最具实质性的会谈。基本构思与框架,都是在尼克松与周恩来之间商定的,两人一共进行了五次会谈,在北京会谈四次,在上海会谈一次。一般是上午会谈,下午周恩来陪同尼克松参观访问,晚上出席宴会及观看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