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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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怕耻笑而宽容

明朝和后金的战争,是一场大戏。效仿现在大大小小的电影节,什么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男主角等等颁发各种奖项的话,那这场大戏是有许多奖可以颁的。

假如设立一个奖——最佳利用间谍奖,那么在天启二年以前,我们的努尔哈赤同志一定是这个奖项当之无愧的获得者。在聚光灯下,努尔哈赤可以神采焕发的列举自己攻克抚顺,大战萨尔浒,轻取辽阳、沈阳,占领广宁历次大捷中,如何通过对间谍奸细出神入化的运用,策反离间明方人员,最终获胜,台下也一定报以热烈的掌声。

但如果在天启二年以后,再把这个奖颁给努尔哈赤的话,相信他的脸一定会变成猪肝色,在话筒面前接受采访也只能吃吃艾艾,语无伦次。因为这个时候,这个奖项真正的得主只能是毛文龙了。而努尔哈赤则沦落到了被毛文龙的间谍奸细搞得苦不堪言,欲哭无泪的境地中,这就叫做终日打鹰反被鹰啄了眼。

按《毛大将军海上情形》中的列举,毛文龙离间佟养真和其爱妾,反间计除掉后金将领阿骨,用间谍招揽敌方的刘爱塔、王子登等等。不过遗憾的是,都略而言之,详细情形并未叙述。

东江塘报里倒是相对具体地介绍了毛文龙在天启三年十一月的时候,用计除掉了两个汉奸柯汝栋、戴一位的事迹。

柯、戴这两位老兄,不知道是升官发财心切呢,还是纯粹的表现欲强烈,急于体现自己的能力价值,总之他们通过一些渠道耳目,了解到了毛文龙那方面的情况虚实,觉得机会来了,就对努尔哈赤献策:

“江东毛总兵的军队数量不多,兵器军械都没有,粮食也没有,人都在饿死,不如乘着这个机会,让我们两人带着精锐军队过江把毛文龙部队剿杀干净,你老人家就好一心一意往西边去做事情了”

有人能如此热情,努尔哈赤自然很高兴,爽快答应了,给了他们五千的军队。

应该说这两位老兄的发言,虽有些夸张,但情报也还不算太离谱。毛文龙军队数量是很多的,但真正有精良兵器军械的人,真的很少。至于粮食呢,还没到把人全部饿死的程度,但大部分人吃不饱肚子是肯定的。

若按这两位的主意,带五千精锐过江,要想把东江军队剿杀干净,那自是痴心妄想,但给予一定打击,有所斩获,还是完全可能的。

可惜的是,要当汉奸,尤其是出人头地的汉奸,光有热情,还是不够。

两位献媚心切的同志,低估了两点,这断送了他们的性命。

低估的第一点是毛文龙的智谋,低估的第二点是金人的猜疑心理。

毛文龙当时本就派了机动兵力在后金袭扰,在各地布设疑兵。另外大概也知道这两个汉奸的作为,早就要除掉,所以在金占区到处散布两位同志乃是大明地下工作者的消息,这类缺德事没少干。

而这两倒霉蛋正好一猛子扎到圈套里,义无反顾的往黄泉路上狂奔而去。

十一月末的时候,屁颠屁颠地带着五千人,来到草河口等地方。结果随军的众女真人看见路上有营盘灶窝,还有许多人马践踏不久的痕迹,心里起疑。

本来么,如果五千人真是由这两位统率的,那也不算啥,硬着头皮继续下令前进就是了。可人家分明只是把他们当做两条领路的狗而已,现在一看情形不对,那也不管他们怎么睁着水汪汪,无辜的大眼睛,摇尾表白,当然就是一脚踢开了。

于是军队回了辽阳,众女真兄弟愤怒地对努尔哈赤说

“您老人家被柯汝栋、戴一位这两个奸贼给骗了,他们说啥毛文龙人马不多,那全是屁话。要真是人不多,还敢派军队深入我们境内,到处发动袭击?分明就是要把我们骗过去,送给毛文龙当见面礼。外边的人早就说这两人不是好东西了。”

努尔哈赤一听,自然大怒,再加上原本就多疑,于是在十二月十七日,把柯汝栋、戴一位杀了示众。

这出好戏的总导演毛文龙,对男一号的表现做了中肯的评点:“努尔哈赤现在的情形是每况愈下,成天疑神疑鬼。柯汝栋、戴一位献策取媚,反而被杀。南四卫等地,因为被袭扰,也放弃不耕。就是李永芳之类的亲信,修建新城的坚固,也无法给他带来安全感了。”

大概是为了维护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英明形象,掩盖其被毛文龙玩弄而乱杀手下人的丑态,《老档》把阿骨、柯汝栋、戴一位等被杀,以及后来刘爱塔叛逃等事件都给删除掉了,关于天命八年(天启三年)十月、十一月、十二月的记录全盘缺失,只是天启三年九月的记录末尾留下一个“原档残缺”。

但即使如此处心积虑的掩盖,其中依旧留下了大量毛文龙派遣人员策反离间,导致努尔哈赤对许多汉奸丧失信任的线索,足以验证《毛大将军海上情形》和《东江疏揭塘报节抄》中所言不虚。

天启二年三月二十九日记载了一段努尔哈赤气急败坏下书训斥众多汉人将官的内容。

当时的情况大概是在边境各地防守的大大小小的汉奸们心里害怕,觉得一旦守卫出问题,不定哪一天自己就被努尔哈赤当奸细给喀嚓了。于是纷纷要求努尔哈赤,您老还是多派些女真人去防守吧,我们手下的汉人,我们自己也怕不可靠。

害得努尔哈赤大光其火,训斥道“边防上的事情,你们来推诿给我?”,“你们的国人究竟可靠不可靠,你们自己应该知道!”

老头心里实在恼怒,老子养了你们这一大帮汉奸容易吗?到头来,光吃饭,不干事!要是女真兵够用,老子还养你们这些汉奸干啥?

不知道老头子是否阅读过论语通俗版,但无论如何这一刻,他有些孔圣人附体的感觉,说出了一句和孔老夫子的名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颇为类似的话:“对你们说话强硬点,你们就怕得要死;对你们客气温和点,又不肯乖乖听话”。

考虑到众汉奸可能对后金前途信心不足,努尔哈赤又声色俱厉尔的威胁道:“你们都给我识相点,别自找没趣,认为我蹦跶不了多长时间”(勿存明国长久,我存一时等无趣之念)。

老头估计还是底气不足,怕这样不够有说服力,又觉了一大串所谓的天降异象来给自己撑腰,什么辽东城里井中出血,辽东城就被他攻陷啦;什么北京城里的河中流血了两次啦;还有什么各衙门的大树都被大风连根拔起,石牌楼都被折断啦等等。总之是上天降示的异兆,是要让他获胜云云。

如果光看这段记载本身,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天命七年也就是天启二年正是努尔哈赤攻下广宁不久,明朝方面丧失全辽,都退到山海关内去了,熊廷弼和王化贞更被抓起来治罪了,龟缩尚恐不保,更何谈去进攻后金?

照理正是努尔哈赤势力大增,春风得意之际。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投靠后金的那些汉官似乎在抱怨边防有问题,手下汉人都不可靠,要把边防责任推诿给努尔哈赤呢?

如果把这段话同朝鲜《李朝实录》记载的当时毛文龙频繁袭击后金的活动对照,就多少明白点了。

天启二年四月,朝鲜方面接到报告说剃头辽人逃过来的很多,而毛文龙则(朝鲜人称之为毛将)经常留在鸭绿江的近处,惹事挑衅金人(作拿生衅)。

天启二年八月辛未,则报告说文希贤(朝鲜派往后金的使者)还没有来得及到目的地,毛文龙又斩杀了真鞑(女真兵,和称剃头汉人为假鞑相对),金人一定十分愤怒,一旦迁怒于朝鲜,就祸事临头了。

这些记载同满文老档其他地方记载的毛文龙派遣大量奸细挑唆“离间吾国”以及《毛大将军海上情形》中说的“将军之细作,时达辽、沈,飞书遍投,而奴之疑惧益甚,凛凛终日”结合联系起来看,就更豁然开朗了。

正是在毛文龙大量派遣人员策反离间后金汉官以及毛文龙频繁袭击后金的背景下,人心惶惶,努尔哈赤才会说这一番话。只不过后金和清的统治者为掩盖努尔哈赤被毛文龙耍弄,以及吃败仗的真相,在档案中始末都隐去,只孤零零保留了努尔哈赤这段话,所以才显得突兀和不可理解。

而这种因为毛文龙的策反离间表现出来的对各地镇守的汉官的不信任态度,并不是一处,在老档中的记录不少。

天启二年四月十七日,努尔哈赤又致书各地镇守的官员将领,把上次的警告以及什么“辽东城井中出血”(老头对这类消息似乎有特别趣味)等等车轱辘话重复了一遍。另外再加了一大串显示自己野心,不伦不类的类比。

点睛之处是他表示南京、北京、汴京等,不是汉人独占的地方,而是女真人和汉人轮换居住的地方,你们辽东地方的人应该回心转意,不要存有邪念,否则自取灭亡。

天启三年三月初三日,又是苦口婆心地警告驻守在边界的人:千万不要愚顽,要谨慎防守,如果听信小人的话,违背了我的训谕,存有欺骗诈伪的心思,疏忽怠惰,那你们一定会遭受祸患。

在毛文龙派遣的大量细作神出鬼没的情况下,努尔哈赤不仅对地方上汉人官员将领开始怀疑,连他自己身边的汉官都开始不信任了。

天启三年三月二十四日,老头气呼呼地责问:

“尔等若念养育之恩,为何未将毛文龙所差之奸细查出一人?为何不查叛逃暴乱者?若不为汗效力,豢养尔等何益?”

这老头大概实在是被毛文龙奸细折腾得有些抓狂了,看谁都象是奸细。所以别人没有抓住毛文龙奸细送给他,他都要破口大骂,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的?

但若是认为他神经暴躁,胡乱骂人,那也是不对的。据他自己说:外地的小人,经常擒获奸细送来,我这个地方难道有奸细不来的道理?

毕竟是老同志,这洞察力确实敏锐,应该予以表扬,根据东江方面的报告,毛文龙确实把间谍派到了辽阳、沈阳。

老头对手下众汉奸的麻木不仁极端愤怒,痛揭他们的老底:

“你们这些官员,一半是被明帝判以死罪,关在监牢里的人,一半是被废黜的人。而且都是在阵前抓获被我饶命的人。是我抬举你们来当官,来豢养你们。”

这样出工不出力,对奸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是忘恩负义,确实该骂!当然光骂是没用的,老头又咬牙切齿地威胁:

“如果听说叛逃而不报告,看见奸细而不抓住,被人告发,就按照苏世登、乔邦奎的例子处置(灭门)。”

很快他连自己的女婿李永芳都明确表示不信任了,天启三年五月初七日。努尔哈赤听说复州的人要叛乱,就下令调遣军队去镇压,李永芳劝阻:

“说复州的人叛乱,那是有人在污蔑诽谤。如果相信了,真的派兵过去,会被那边的人(指明方)听见笑话的。”

老头子听了之后,很是恼怒,下书给李永芳,劈头盖脑训斥了一顿。从这通训斥来看,老人家的肚子里确实蓄积了太多的委屈。

官修史书里装大神的人物,象个被欺压久的小媳妇,把陈年烂芝麻的事情都翻出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倾诉,也是难得一见的奇观,精彩不容错过。所以我们尽可能完整地把这段奇文转述一下

“李永芳啊,李永芳,在抚顺的时候,我念你是一个通达明白的人,所以收留你,还把自己的女儿送给你当老婆。老天保佑,让我出兵叶赫、哈达、乌拉、辉发以及应付明之四路,一直到攻克抚顺、清河、开原、铁岭、沈阳、辽东、广宁以及蒙古边塞等处都很顺利。

“这都是老天的眷佑,对此,你李永芳却不相信。因为你们不相信老天的意思,所以你们认为明帝长久,而我只能得意一时。

“辽东汉人屡次要谋反,他们密谋的书信不断传来。我每次要查抄,因为你心向明朝,竟然用欺瞒来劝谏阻止我。他们叛逃而去了,你心里才痛快,如果被破获被诛杀,你心里就不舒服。倘若你果然忠诚,平定叛乱,灭掉明国,那倒是我错怪你了,你的谏劝就是诚心的。但现在是这样吗?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尔轻视于我),但我曾经听说,你们汉人的刘邦……(省略号处是吧啦吧啦一长段把自己和古代人的比附)。你如果私通明朝,北京城内河流血二次,各衙门的古树被风连根拔起,这都是上天降下的异象,你能劝止吗?可见你要辜负养活你的父亲和岳父了(应当都是指努尔哈赤本人)。

“然而现在你既然被我豢养做女婿,而且蒙古、汉人、朝鲜都知道这一点,如果要治你的罪,恐怕其他人就要耻笑我,也耻笑你。所以只能不予治罪,默然处之,但我心里头怨恨,所以告诉你这些心里话’”

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确实够伤心的,连他抓来的俘虏,自己的女婿都看不起他,也难怪老头子辛酸无比。

至于不断念叨什么井中流血多少次,北京城内河流血多少次,真是颇有祥林嫂的风范。但也可以理解,毕竟作为一个自卑的老头,这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柱了。

倾诉委屈之余,老头也还是吐露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那就是因为毛文龙的策反,李永芳等汉奸对后金政权的前途都是比较悲观的态度。

他应该已经掌握了一些李永芳和毛文龙往来联络的确切证据,这与《毛大将军海上情形》中叙述的天启三年三月间,李永芳、杨于渭、王子登、刘爱塔四人与毛文龙暗通款曲,乞求免死金牌、袍段,联络起事。登莱总兵沈有容听到风声后派遣巨舰四十艘去迎降导致机密泄漏之后,努尔哈赤把李永芳等人撤回老寨的记录对照印证,再一次证实了其记述的可靠性。

如果换了个无足轻重的汉奸,努尔哈赤肯定是要杀掉的,但无奈,李永芳等人是投靠他的汉奸翘楚,已经招为女婿,立作招牌,广为宣传,用以招徕人心的活广告。

如果连李永芳都被杀了,那还有谁再敢来效力了?

光靠那点女真人,后金肯定不可能再维持下去。所以在明知道李永芳等人和毛文龙有联系的情况下,他也不能把他们杀掉。但又不甘心哑巴吃黄连,所以做了这一通发泄。

最后告白说,我这个心里恨啊,是怕别人耻笑我,才不治你的罪。真是有打落牙齿和泪吞的感觉!

因为辽东汉人的反抗连绵,汉人官员将领不断弃暗投明。努尔哈赤又开始对他的儿子贝勒痛加训斥,大骂他们只图自己畅快清闲,稀里糊涂,真应该朝他们脸上吐唾沫。

他的中心思想就是必须采取更严厉残酷的手段,对汉人和女真人应该区别对待:你们不明白审理断案的道理吗?为什么要把旁立授首的汉人,和我们女真人同等看待?倘若女真人犯罪,应该问他功,论他的劳,稍有口实,就可以从宽发落。汉人乃是生还之人,如果不忠心效力,再做盗贼,怎么可以不灭族,打一顿棍子就放了?你们的审断,没有迂回,竟和牛骡一般。

不过老头子大概也知道自己这份训令是见不得人的,所以特地叮嘱要保密:

“让八位贝勒召集你们各旗的贝勒大臣等,秘密阅读此谕,不要让别人知道。耀州的人扬言说,等我兵去后,要杀我们金人子女,各处的人毒杀我族人,你们还不知道吗?’”

如果把努尔哈赤放到历史的审判庭上,他估计也是一肚子委屈,我可不是希特勒那个神经病,我原本也是想一视同仁的,原本是也要善待汉人的,李永芳不过是一个俘虏,我都特别优待,把女儿送给他当老婆。谁知道他们在毛文龙煽动下,都发了疯一样,拼命要和我作对,你叫老子有什么办法?

总之在惊恐情绪的支配下,努尔哈赤已经彻底丧失了对手下汉人将领士兵的信任,在天启三年的五月二十五日,他接连两次下书。

第一次前面说过了,是叫军队支撑不住撤退时,不能因为轻信汉人平民而分散后撤。这是对汉人平民的恐惧和提防。

而在同一天的另一个命令中,则是表露了连军队他都不信任了,要把将官的家属扣作人质。下令一个游击所管辖的二万男丁中,四十名千总的父母,兄嫂、妻孥等,都要安置在东京城(辽阳),留二十名千总在辽阳,二十名千总前往游击处。编四十名千总为二班,轮流换班。

这意思当然很清楚,如果这些千总敢投奔毛文龙,那他们的父母、兄嫂、妻孥就肯定没命。当一个政权对自己军队的将官都彻底丧失信任,要依靠扣押人质的方式来驱使其卖命,那就已经是处在崩溃边缘了。

但反过来说,也正因为是处于崩溃边缘,所以努尔哈赤有时候也会迫于形势,不得不在毛文龙策反属下的时候,玩点装糊涂的伎俩。

《老档》记载天启三年六月二十九日的时候,石城地方上一个人来告发石城炼铁参将王子登,说他接受彼方汉人策反的札书,努尔哈赤审看了一下,说是假的。

到了七月二十一的记载,又明确说是王景隆告发王子登接受毛文龙的札书,经过审理,认为王子登无辜。

按后金的规矩,凡是告发别人,就算虚假,告密者也不会被反坐。所以只是训斥王景隆说“王子登效忠我金国,和明朝结怨,明朝肯定不高兴要杀了他,你王景隆为什么要来诬陷他?”

如果认为事情真相就是如此,别人来诬告,这个札书是假造的云云,就天真了一些。

其实和毛文龙方面的史料对照,王子登可能确实受了毛文龙之书,被别人告发。

但问题是努尔哈赤也清楚,王子登毕竟是为他们效过力,还受过奖赏,他接受毛文龙的书信最多是骑墙观望,还不是死心塌地为明朝办事,是可以争取过来的。如果把王子登杀了,那只会激发更多汉人将官的恐慌心理,引起更大规模的逃亡叛乱。

所以只能是装一下糊涂,放王子登一马,这与不杀李永芳是同一原因。但这种不得已的宽容,也足以说明当时后金政权处境的狼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