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青春七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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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天渐渐地暗下来了,家里的客人也走光了,院子里只有米寿昌他爹和弟弟米寿福在收拾桌椅、板凳,清扫院子。

米寿昌今天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知道躲到哪儿睡觉去了。如仙坐在“新房”的炕上,木呆呆的,一点喜悦和兴奋都没有。她偶尔环视一下新房:墙是刚粉刷过的,还未全干,有些发潮。南北墙上各贴着一个鲜红的“喜”字,证明这是结婚的新房了。靠南墙的炕上,叠放着两套新粗布方格被子和一对蓝布枕头,炕头上有一把用黍子梗新做的扫炕笤帚。紧挨炕头的东面是窗户,新糊的窗户纸被看热闹的孩子们捅了许多窟窿,窗台上有一盏小玻璃瓶做的煤油灯,煤油灯边上是一盒洋火。北墙角正对着门的地上放着一个上开盖的翻新小柜子,暗红色,是用来盛衣服的。柜子旁边有一个凳子,也漆上了暗红色。除了这些,屋子里没有别的东西了。

如仙在与柴柯离婚后就剪成了短发。现在的她头顶上拢出了一个半圆形弧线,中间的这绺头发就扎成一个小辫,贴着头顶压在齐耳的短发上面,这是这个时代的妇女最常见的一种发型。如仙低着头,头发挡去了多半个脸,看不出表情来。实际上她完全像个木偶的样子,也没有表情。她太疲倦了,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这时屋里屋外清静了,身心疲乏的她睡意也上来了。

似睡非睡,半梦半醒中她又回到了八年前她与柴柯结婚的那一天。

1944年农历三月初六,刚刚五更,村东的街上就响起了鞭炮声,噼里啪啦地一直响到如仙家门口。吵醒了左邻右舍,也吵醒了水塘的安宁,是柴家迎亲的队伍来了。

弟弟李如衡跟着德正大哥,还有东房里的李老墨大叔几个人迎出门去。屋子里,娘和玉莲嫂子赶紧把红盖头盖在如仙头上,好欢迎柴庄娶亲的人进来。家里的人,除了苏毅舅舅因生病躺在南房他住的屋子里没有起来外,所有的人都在为如仙的婚事忙着。

有人进到院里了!如仙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幸好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脸,否则肯定会被看出脸发红来。是兴奋,是紧张,是害怕……如仙自己也说不清楚,她不知道结婚对于18岁的她会意味着什么,也无法想象自己要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鞭炮声停了。接亲的人有的在院子里说话,有的直奔如仙和娘住的西屋。

“新娘子,都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我们就上路吧!”一个三十多岁女人的声音,声音很清脆,也很老练。

如仙娘和玉莲嫂子赶紧招呼来人坐下,并给她倒茶。她是新郎家派来的“女娶”(新郎家委派的负责娶亲事宜的女人)。

“一路辛苦了,赶紧歇歇!”玉莲嫂子热情地对女娶说。

“别忙了,时候不早了,该上路了,晚了就怕误时辰了。”女娶说。

“真地走了,就舍不得了。”如仙娘难过地说。

“您老放心吧,我会对她好的。”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如仙蒙着盖头没觉察到男人是什么时候进到屋子的。

如仙一怔,这就是她要嫁的男人!真想偷着看看他长什么模样,但试了几次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如仙不但是个不会逾矩的女人,还是个十分羞涩的女人,更主要她是个认命的女人。她想,即便他是个丑八怪,事到如今,100块钱礼钱已经收下,并且给舅舅看病花掉了,钱要还回去是不可能的了,那么,纵使她反悔不想嫁人也不行了。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想来面前这个即将成为她丈夫叫柴柯的男人,不是南唐县那个吸鸦片玩女人的张财主已经让她感觉幸运了,还有什么好苛求命运的呢?

如仙正想着,感觉男人向她走过来,到她跟前站住了。如仙心里紧张起来。这时候,男人背向如仙,把腰弯下去,双臂向后伸,意思是要背新娘子出门了。玉莲嫂子看见了,赶紧扶起如仙,让如仙爬上男人的背。如仙羞涩地用手搂住男人的肩膀,身体贴在男人宽大的背上,有种说不出来的体验。男人背起如仙,在旁人的呼叫和玩笑中走出了屋子。如仙下意识地向舅舅住的南房看去——舅舅的病还没好,不能和其他人一样送她——但是如仙的视线被盖头挡住了,她什么也看不见。

走出了过道,走出了大门,走到街门口停着的大车旁。有人轻轻掀开车上花蓬的布帘,男人转过身,身子背向着车子,让如仙先靠住车子,再慢慢地把她放到车上,用手扶她坐好,帮她将衣服往平展里整理了一下,放下布帘,走向车右前方坐好,左前方赶牲口的把式这时候就吆喝着毛驴起程了。跟随娶亲的那些人纷纷上了后面另一架毛驴车。就这样,天还没亮两辆驴车开始向柴庄出发了——如仙出嫁了。

如仙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走出村子。她看不到但能感觉出来,通往柴庄的路开始很长一段是坑坑洼洼的,颠簸得厉害,等翻过北坡梁,过了鬼沟,再翻过南坡梁之后,路才渐渐平坦起来。到了这里,离柴庄已经不远了。

天微微亮时,车停了下来,女人跑过来,掀开布帘,搀扶如仙下了车。

“新娘子到家了。”女娶说。

如仙被搀扶着走了几步,又听她说:“抬脚迈,这是个门槛,别绊倒了。”

“过火盆”……如仙听从着指挥,进了院子。后来女娶又让她面向东南的方向站了片刻才送进上房,据说是为了避邪。

如仙虽然眼睛被红盖头挡住看不见,但是她能感觉得出屋子里人很多,非常热闹。

拜天地、拜父母、夫妻交拜……后来就被送入洞房。

如仙在女娶的指挥下完成了她的结婚仪式。与她想象的不同的是,男人把她送到新房后,不知道有什么事立刻出去了。

尽管一直蒙着红盖头,如仙还是判断出新房是南房来。细心的她从院子里走过来时,看见地上的房影有一部分投射到了房子对面的墙上。南房最大的劣势,就是见不到阳光。还好,如仙是个不挑剔的女人。

新房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家具油漆味,还有浓浓的鲜花味。如仙一进来就有了几分好感。

一直陪同如仙进屋的女娶让如仙坐上炕后也出去了。紧接着新房里跑进两个小孩子来,小的往前凑到炕沿,想爬上炕,大的拉住了她,随后没多久,他俩就被外面的人叫出去了。

这俩孩子就是男人的吗?媒人说过自己要嫁的男人有两个孩子。如仙想。

如仙忐忑不安地坐在炕上。男人没在,她还不知道男人长什么样,也不知道迎接她的将是怎样的新生活。柴庄离红崖村也就七、八里地,但如仙却觉得自己已离家十万八千里了。她真想家,想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而不是待在这儿,给两个陌生的孩子当娘。

“少春,快去叫你爹到屋子里来。”有个老太太站在新房门口喊。

“是呀,别让新娘子总蒙着盖头了!”是女娶的声音。

两三分钟的工夫,院子里响起了男人有力的脚步声,还有小孩子奔跑的声音,接着是一群人向屋里拥挤的声音。

如仙的呼吸急促起来,心简直要蹦出来。

“快去掀盖头!”有个年轻男子催促道。

男人一步一步接近如仙,在如仙面前站定了,手抬起来慢慢地捏住盖头的一个角。

“快掀呀!”有人起哄地叫着,还有许多人附和他。

如仙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眼睛紧紧地闭着,心已经到了嗓子眼儿。

男人轻轻地把盖头掀开,如仙感觉眼前突然一亮,她慌地把头低得更低了,羞涩得不好意思把头抬起来。

“哇!”有人惊叹。

“新媳妇害臊了,不好意思了!”有人嚷嚷。

“快让我们大家伙儿好好看看,抬头呀!睁眼呀!”起哄的人情绪更高涨了。

如仙微微抬起头,睁眼偷着瞟了一下屋子,见门里门外挤满了人,害羞地把脸转向一边。

“啧,啧,大婶子,你家儿子太好福气了,怎么找了一个这么漂亮的闺女?这是天上下来的仙女吧!”女娶之前也没看见过如仙的模样,不由得啧啧赞道。

“看你柴旺嫂子会说的。”上岁数的老太太说,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喜悦。从她们的对话中如仙已经听出来老太太就是柴柯的娘了。

男人站在如仙的身旁,对如仙介绍说:“这是娘。”

如仙不得已又转过脸来,正好目光与男人的目光碰到一起。

面前站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汗衫,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千层底布鞋。方脸盘,浓眉毛,大眼睛,眼睛里透射出一种出乎意料的喜悦,嘴角上带着憨憨的笑,给人感觉白白净净的,有些憨厚,像是个本分的老实人。

男人旁边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太。只见她笑逐颜开,一脸喜悦,头上的发髻打理得整洁、油亮,显得很利索。“这就是娘。”男人又一次对如仙说。

如仙点了点头,轻声叫了一声“娘”。

“娘”也高兴地“哎”地回应了一声。

婆婆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个子不高,很小巧。除了身材外,脸上的鼻子、眼都小一号,但看起来很灵气,尤其是那双薄嘴唇,一看就能说会道的。这就是迎接她来柴家的那个女娶——婆婆说的柴旺嫂子。

“这是柴旺嫂,就住在咱们家东边,隔着一道墙。”男人又给如仙介绍说。

如仙冲着柴旺嫂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这时,两个孩子躲在婆婆的身后,直想往前挤。自从如仙进门,他们就一直好奇地打量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门口挤着的一大堆人,也开始起哄,嚷着要逗新娘子。

男人——这是如仙心中一直对柴柯的称呼——转过身去,张开手臂开始向外轰众人。

“去,去,都去东屋喝酒去吧!”男人呵呵地笑着催促着人们散开。

“呀,柴柯真会疼新媳妇呀!我们还没看清楚呢,就把我们赶开呀!”又有人起哄。

“先喝酒去,今儿晚上咱们好好闹闹洞房。”一个年轻人说。

“柴柯头一回结婚咱没赶上,这回他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咱还不好好祝贺一下?”一个毛头小子做着鬼脸说。

“那是自然!”毛头小子旁边的高个子说。

看热闹的有的出去了,有的还不想离开,不过最终都被男人劝走了。婆婆和柴旺嫂也被请回上房了。

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如仙两个人。

男人“咣当”一声把房门关上了。

如仙的心“咯噔”一下,本能地将身子向墙角缩了缩。

男人走上前,轻轻地在炕沿上坐下,仔细打量新娘子:

新娘子白皙的鸭蛋脸,光滑稚嫩;弯弯的柳叶眉,细长浓黑;大大的杏仁眼,清澈纯真;红红的小嘴唇,光泽诱人;粗长的大辫子,乌黑光亮。一句话,眼前的女人简直就像仙女下凡一样,要不就是白雪公主再生。她浑身充满青春的活力,像雨后的荷花那样艳丽、清新;她满脸泛出羞涩的红晕,像清晨的含羞草那样娇羞,迷人。任何男人不可能不为她的娇美俊俏动心,任何正常的男人不可能不对她产生一种渴望的冲动。

柴柯简直看呆了。听媒人说给他介绍的媳妇长得好看,但没想到她竟然貌似天仙。柴柯有点儿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是否真有这样的艳福。

如仙被男人直愣愣地看得更羞涩了,不知所措地低头摆弄起辫子梢儿来。见如仙的脸红了,柴柯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差点儿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对了,差点忘了。”柴柯拍了一下脑门,似乎突然想了起来。

柴柯转身从对着炕的立柜中取出一个木匣子。

他小心翼翼地拿到如仙面前,轻轻地打开。

木匣子里装着一对银光闪闪的手镯。

男人把手镯取出来,拉过如仙的手,轻轻地给她戴在手腕上。

“赶了这么长路,你也挺累了,趁现在没人,好好睡一会儿,要不晚上更睡不了觉。我出去招呼客人。”男人关心地说完后带上门出去了。

如仙打量起这副银手镯来,上面雕刻着荷花的纹饰,漂亮不说,做工也精细,如仙打心底里喜欢。从男人的言谈举止看,他不像是那种性情暴烈的人,似乎还很温存体贴,如仙悬着的心开始放下来,终于她带着一身疲惫渐渐地睡着了。

突然,如仙被一个很大的声音惊醒了,只见有人跌跌撞撞地闯进门来,如仙吓得一下子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