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寂寞妖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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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情深似海隔遥望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浣衣部里没有预备火烛,唐流孤单一个人,在昏暗的房间里继续努力,手底下流淌着条隐隐发光的绢罗绵纱河,仿佛永远不会断绝,一辈子也看不到尽头。

很久很久,突然感到手背有些温热,唐流茫然抬头,这才发现,原来,是她自己在流泪。

她停住,突然想笑。

这是第几次落泪?自从进了齐王府,不到半年的时间,她已经哭得太多,但是哭了又有什么用?譬如现在,双手遍染着皂角污水,擦在眼眶边,只能更引出泪如雨下。

垂下手,寂静中,唐流清了清喉咙,沉默。

她一直洗到三更左右才把份内的活干完。

第二天一早,她又来了,浣衣部的女孩子已经开始动工,看见她苍白的面孔,立刻相互交换眼色。

“怎么来得这么晚?”荆环白了她一眼:“你昨天真是要死,居然用掉了那么多皂角,你知不知道,这里的一切用具都是有份额的,你要小心……。”她只说了一半,身后便有人上来扯她袖子:“跟她多说什么呀,人家是鸡窝里的凤凰,马上就要飞上天去了。”

“凤凰?!”荆环叉着腰冷笑:“管她是只凤凰还是鸡,只要在这里,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唐流紧闭着唇,来到自己的木盆边,旁边已堆起了小丘一样的衣物,用手一探,沉甸甸果然又是层裹密厚。她立刻低头干活。

荆环说得对,不管以前如何今后又会怎么样,只要人在那里,就得遵守那里的规矩。

一口气干到中午时分,有人来唤她们吃饭。女孩子们嘻嘻哈哈擦干了手,向门外涌去。唐流已累得直不起腰,倒也不觉得饥饿。好不容易浣衣房清静下来,她依在墙角,乘机喘口气。

人若是长久弯曲着腰,再直起背时,身后的骨头会‘咯咯’轻响,唐流缓缓转动颈部,不意间,竟然看到身后站着一个人。

今天,平将军没有穿官服,他一身青色的府绸轻袍,腰里缠着盘龙夺珠的玉扣腰带。

“唐姑娘”,见唐流回头,他不好意思红了脸:“我又来看你了。”

他还是舍不了她。

“你究竟要做什么?”唐流只好苦笑:“将军这样三番五次来找人,对我们两人来说都已不算是件好事情。”

“是”,平低头应声,清晰的轮廓里透出几分腼腆,他轻轻走上来,毫不在乎身上滚绣繁美的华衣,在唐流身边并肩坐下。

他轻轻的说:“唐姑娘,我只是想见到你。”

“哦。”

唐流打量他,这个有着一双温柔秀目的男子,坐在脏衣污水之中,挺拔巍峨若松岩,难得他如此深情,可是世事多厄,他们相遇得并不是时候。

“你不可能永远见到我的。”唐流叹息,坦言:“我以前曾是齐王的妾,现在是少相府里的奴婢,我父亲又是遭发配的罪臣。”

“我知道。”

“将军正处在飞黄腾达的机遇,这一辈子也不该与我这样的祸根有任何联系。”

“你错了。”平突然抬起头:“唐姑娘,我不是个登徒子,也不是热衷名利之人,上战场是为了替国家效力,来这里是因为我真心喜欢姑娘。”

“是么?”唐流微笑,想不到身处惨境居然还有福气听到这样的美言,她转头看他,清朗英秀的少年将军,没有一分贵族子弟的纨绔气息。唉,那句话怎么说?恨不相逢未嫁时,她也算是嫁了人,再不是自由身。

唐流不由叹气:“平将军,谢谢你的错爱,可是,以后请不要再来了,唐流担当不起。”她面色惨淡,轻轻道:“将军的情爱若是一时的兴起,那便是无果;若是长久的念头,那就是非份之想。而且无论怎样,终会成为唐流与将军命运里的坎坷。何不转头回去,大家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只怕再继续强追硬取,只会令它变成一段孽缘。”

这话说得诚恳凄凉,平只觉心痛不可抑止,他猛地跳站了起来。

“如果我硬是要坚持下去呢?”他悲伤地凝视她:“我来这里前已经详细考虑过,事情发生了就会存在因果,我也无法若无其事地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唐姑娘,你能不能相信我,我一定能把你救出去。”

他站起来时高大若玉山,面容坚定真诚,征战沙场的年轻人身形矫健如豹,宽大的手掌上指节圆浑突起。唐流不由联想到齐王与少相,他们的手指纤长如玉,骨节文秀细致,大多数时候是用来拈笔端酒与抚摸美女,哪里比得上平的安全有力,可是,他还是保护不了她。

“请问我怎样做才算是相信你?”唐流轻轻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平不过是失望,她才是最悲哀无奈的那一个:“要职大臣的婚事必须事先向朝廷呈报,难道将军天真到以为皇上会应允你娶一个罪臣的女儿、齐王的妾为妻?”

她顿了顿,又道:“或者是我太天真了,将军不过是打算让我作妾。那可就要抱歉了,唐流虽然薄命,却还有点小脾气。作妾是什么滋味我已经尝过了,本小姐没有兴趣、如果将军所谓的救我于苦难是指这条归宿的话,那就千万请您高抬贵手。我不稀罕,情愿在浣衣部终老一生,将军的宠妾位置还是让给别人去享受吧。”

她的声音越说越大,理直气壮,脸上浮出红晕。平看得呆住,第一次,有女孩子敢这么对他大喝大叫。但他一点也不生气,喜欢唐流,正是因为她的这种犟脾气。记得刚从水里把她救出来时,明明面孔雪白气若游丝,偏偏咬紧牙关不肯呻吟,自始至终眼光倔强。在见惯了娇弱婉约动辄啼哭依恋的女子后,唐流的身体里似缠有韧铁钢精,百折不挠、无坚不摧。可她却是这么个纤弱精致模样,仿佛精雕玲珑的玉器,一不小心便会折断破碎。

平低下头,自觉无地自容。唐流说得完全正确,他不可能娶她为妻,并非是他不想,只是朝廷绝对不会答应。折子若是呈上去,弄不好皇上会大发雷霆,他的能力只限于让她作妾。

唐流冷眼旁观,看他面颊上红潮阵阵,似乎羞愧无言以对,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九分。她站起身来,让眼泪自己从喉口咽下去,“您想通了么?”脸上却是微笑:“将军,匹夫之勇只适用于疆场杀戮,家务事里永远要考虑明白。否则,只怕你心里想救唐流,实则却是害了我。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她转过身去,回到自己的木盆边继续工作,再也不去看他一眼。

半晌,身后传来衣袂声,唐流知道,平已经回去了。

她并不是故意为难他,只是,事到如今,并没有人能救得了她。唐流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心,记得她五岁的时候,家里曾请来高僧为她看相。那白眉锐目的老者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说是此女一生命运多厄,大祸小事不断,是个天生该操心伤神的种。如要解脱,必须一生养在家里不与外人相近。父亲为此着实担心了好一阵子,本以为凭着家里略有薄产,可以让女孩子少吃些凡世的苦头,谁料得……

唐流用力将双手浸回木盆,那一条锦绣彩衣河,正隐隐泛出冷笑似的光。

第二天,第三天,平没有再来,而唐流始终沉默苦干。没有了诱因,浣衣部的女孩子渐渐板不下面孔来嘲讽,众人手下留情,她的日子好过许多。

然而平静总不长久。第五天,隆派内房的人来找她去。

相府的大小花园层层套套。走过华盖亭亭碧树成荫的青石小道,在府南侧的书房里,隆一手素卷一手香茗,向着唐流略略点头。

“听说你已回到浣衣部了。”他淡淡道:“唐姑娘伤未大好,何必这么性急?”

“少相言重了。”唐流唇角带笑,眼里却不笑:“婢子被分派到相府来,是做工,不是做客。”

“你倒是懂道理。”隆早受惯了她柔中带刺的谈话方式,也不在意,放下书,端起明瓷薄胎的冰纹茶盏啜了一口。忽然,脸色一沉,‘啪’地一声将茶杯掷回桌面,喝道:“唐姑娘,你这一招使得可算太过鲁莽。”

他素来遵循温文秀雅的君子风度,从来不会对府里的男仆高声说话,如果婢女做错事,通常是一笑了之或是令管家代为管束。今天居然肯当面严词责怪唐流,倒叫唐流也吃了一惊。

她不解,奇怪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