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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遥远的纺车5

长大后,叔祖分给他们一些日常家用,让他们回归自己的老屋并办理了婚事。

祖父祖母创业之始,祖父坚韧得有些固执,在他的心中只有添置家业。虽说祖父祖母劳苦节俭换来的只是一顶“地主帽”,然而,不管世道如何变化,生存于世的人们更看重一个人生来的秉性德行。

祖父一辈子可谓品相端庄,哪怕是地主成份的他,仍受着四乡八邻人的尊重与推崇。在当年各种运动中,依然推选他当生产队的保管。公社领导听说他的成份是地主,问为什么选他当保管,这可是掌握一村六七百人口粮和种子的大当家,六七百人就不信还选不出个贫民代表来当差。一个留着山羊须穿着蓝布长衫念古书的清瘦老头说:一村人,惟他是最良民也,亦是众人可信可托之人,不选他定谁也不成。

这是二爹在我十几岁时的某个夏夜乘凉时讲给我们听的故事,二爹是曾叔祖父的二儿子,他津津乐道之中浸蕴着自豪,我亦如同他,均借以祖父的品行可以高俯众人。

祖母说,生产队花生摘完了,队里又翻过两次土,几乎再没什么了。那些年月,家家缺粮短口,天不亮,大人小孩子都去花生地里寻那些不经意遗掉的花生。我父亲和两个姑姑披星戴月地去地里翻拣,直至日头老高才提了小半竹篓花生回来,哥妹三个高高兴兴地回来,想到晚上可以让祖母煮上一盘花生,好好的享用享用,正美滋滋的。

谁料,父亲他们回家必须经过生产队的稻场,当保管的祖父正晒着队里的花生,见他们哥仨提了半篓花生,竟要他们将花生倒在稻场上。父亲和两个姑姑自然是不同意,祖父一把拿下半篓花生说:地是生产队的,花生自然也是,拿回家就是私拿公物,说完将花生全倒进了稻场上。父亲气得眼都红了,两个姑姑泪含含的,也不敢大声哭,被路过的人看到,都说祖父的不是,祖父并不言答,只让父亲带妹妹们回家吃早饭。

那年春节前夕,祖母炒了香香的花生,给父亲和两个姑姑每人一捧。祖父远远闻着花生香,一进厨房门就说好香好香,祖母拦住他伸过来的手说:你一心为公,这里没有你的,你去队里吃去。你的保管当得好,是一队人享福,你老子做得不好,是我的儿女们可怜。

祖父自知理亏,讪讪而求,父亲和两个姑姑听出厨房的动静后,进屋每人分给他一半,看着祖父乐悠悠吃花生的样子,祖母、父亲及姑姑们偷偷笑了。

新年刚过,父亲被大队应允可以拜师学一个手艺。在那样的年月,地主阶级的子女完全没有这个资格的,这当算是祖父的德望。

祖父祖母的家那时是村里的典范,祖父不光是会耕能种,还会许多手艺活。比如木工,他会自做些小椅小凳及些零星小杂物,还会做竹器,做灶砌围墙猪圈,这些事许多人家是要请专门的手艺人上门,而我家就不用。祖母烧茶做饭是香满村的人,手上拿捏的针线活儿从不输人,持家蓄业更是一般女人望尘莫及,家里常年禽畜成群,每日里祖母起早摸黑拿竹笆自河畈中的野塘荒湖中捞些水草,剁的剁切的切,有的甚至要煮一煮,作为禽畜的饲料。

在一九五九那个荒年里,田地荒野被吃得光秃一片,一些村落里络绎不绝的有人饿死。祖母依旧坚持着饲养一头待产的母猪,祖父的几个堂弟几次向祖父祖母要求杀了它,被祖母拦下,祖父想想心下也不忍。

村里饿荒饿得眼发绿的人,早盯上了祖母养的那头母猪。在一个午饭的时间里,饿得只有清水喝的人们齐聚我家门口,都不言语,默默地站了一坪。祖父知道这头猪今天是躲不过了,对那些人说:把一口哑叫来吧,把猪宰了。祖母急急地跑到大门外,对他们说,各位叔叔婶婶侄子侄媳们,你们就熬几天吧,这头猪跟我快四年,眼下肚里又有猪儿,等产下了再分吧,婆婆求你们等几天。众人犹犹疑疑地散开后,祖母抱着母猪大哭一场。

接下来几天,祖母天不亮就起床,步行近二十里山路,翻过野鹤山,回到娘家。因为娘家靠山,比我们平畈处多些杂物,可以搜寻些东西来维持维持。祖母向来好强,因为这头母猪,她什么也顾不得,从娘家乞讨了些干山货回来。回到家中,小半留给人吃,大半给母猪做饲料。

这样延缓了四天,在一个深夜,母猪产下了十只极瘦的幼猪后,再也没有站起来,产后的母猪只是一块皮囊。隔壁左右的人仿佛就守在屋外,母猪刚产下了小猪,他们个个瞪着眼前来,每只眼足够吃一只小乳猪。小乳猪们半死不活的,象一团软绵的猪肠子。祖父将乳猪给前来的人每家提了一只,小乳猪哼唧的声响象是从肚腹处吐出来,只有出气之声没有进气之力,正好给那些手无束鸡之力的人提回去,祖父默默地给,人们悄无声息地接过去。没人言谢,祖父心中亦没有想到应该受谢。

乳猪分完后,早有人通知一口哑拿来屠宰工具,祖父示意他们将母猪抬到屋外的河坝上去做。众人一起将母猪拖到河坝上,已有人回头拿了脚盆木凳,并亮起了火把。火把把村里饿得睡不着觉的人叫了起来,人们将那头皮塌塌的母猪团团围定,杀猪的整个过程中,除了猪轻微地哼哼两声外,只有风在荒芜的河畈上荡来荡去,火把上弯弯的火苗跟着东窜窜西窜窜,几欲随风去往他乡。

自母猪产仔那刻起,祖母就悄悄地退到一间放杂物的小屋里,将纺车搬了进去,泪洇洇地低头纺线,纺一阵停一阵,每停下来就扯过斜襟上的那方旧帕擦泪,祖母就这样哭哭纺纺,也不知什么时候伏在纺车上昏睡过去。

整个夜半,陈家湾沉浸在猪肉的清香中,我的父亲和两个姑姑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那肉香香得肚子痛,便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祖父起来点了灯,对父亲和两个姑姑说:你们起来吧,去三爷家吃。刚才我跟他说了,我家的那份让他一起炖了。

兄妹三人一骨碌爬起来,衣服来不及扣齐整就窜出了门。他们回来时,脸上都显出些许人的气色,大姑手上还捧了个大钵,里面连汤带肉足有小半盆。祖父接过去,欲叫祖母过来喝点汤,这才发现一直不见祖母的人。爷四个一下子慌了,四下里找。祖父在收放杂物的小屋里发现了昏睡过去的祖母,一年多祖母都没吃过一餐饱饭,近些时又因为将母猪延时活到产下小猪四处奔走更是劳累,如今母猪宰了,祖母只有暗里伤心,如何不昏倒。

祖父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祖母抱到床上,大姑端来肉汤,祖父让祖母喝上几口汤。祖母红着眼说,猪料还有些,我吃那个,这汤我哪儿喝得下。祖父深知祖母的品性,去厨房将家里最后的一把面做了一碗糊糊,祖母端过碗,一口气吃完后,对望着她的三个儿女说,妈也吃饱了,这一程妈熬过来了,你们快回屋好生睡觉。

祖父这才回身喝了钵里的肉汤,把肉一块块挑起,晾在竹筛上,并用鱼网罩上,挂在通风的屋梁下,等干后,每天拿出三两块渡日。

许多年后,大凡在那夜吃过猪肉的人没有人不感念我的祖父祖母,人们都说天下最好吃的东西莫过于那夜的母猪肉,皇帝也没享受过。

而我的祖母自那以后再也不养母猪,有人提起往事,祖母会泪洇洇地说她养一生的禽畜最对不住的是那头母猪。